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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公之文學(下)詩詞(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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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之尊荊公詩,不如其文。雖然,荊公之詩,實導西江派之先河,而開有宋一代之風氣,在中國文學史中,其績尤偉且大,是又不可不屍祝也。 千年來言詩者,無不知尊少陵,然少陵之在當時及其沒世,尊之者固不眾也。昌黎詩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儒愚,何用多毀傷?」中晚晤人之所以目少陵者,可想見矣。其特提少陵而尊之,實自荊公始。公有《題杜甫畫像》一詩云: 吾觀少陵詩,謂與元氣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壯顏毅色不可求。浩蕩八極中,生物豈不稠?醜妍巨細千萬殊,竟莫見以何雕鎪(diāo sōu 修飾文辭)。惜哉命之窮,顛倒不見收。青衫老更斥,餓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僕後,攘攘盜賊森戈矛。吟哦當此時,不廢朝廷憂。常願天子聖,大臣各伊周。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不忍四海寒颼颼。傷屯悼屈止一身,嗟時之人我所羞。所以見公像,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願起公死從之遊。 公又續得杜詩二百餘首,編為《老杜詩後集》,而為之序,言「甫之詩其完見於今者,自餘得之。」又曰:「世之學者,至乎甫然後能為詩,不能至,要之不知詩焉爾。」嚮往之誠,至於如此,此公之詩所以名家也。 宋初承晚唐之陋,西昆體盛行,起而矯之者,歐公與梅聖俞也。由是而自辟門戶卓然成家者,荊公與東坡山谷也。公少年有《張刑部詩序》云: 君並楊劉,楊劉以其文詞染當世,學者迷其端原,靡靡然窮日力以摹之,粉墨青朱,顛錯龐雜,無文章黼黻之序,其屬情藉事,不可考據也。方此時自守不汙者少矣。 昆體披靡一世,率天下之人盤旋于溫、李肘下,而無以發其性靈,詩道之敝極是矣,其不得不破壞之而別有所建設,時勢使然也。首破壞之者實惟歐、梅,荊公與歐、梅為友(梅有《送介甫知毗陵》詩,公有《哭梅聖俞》詩),然非聞歐、梅之風而始興者也,自其少年而門戶已立矣。歐、梅以沖夷淡遠之致,一洗穠纖綺冶之舊,至荊公更加以一種瘦硬雄直之氣,為歐、梅所未有。故歐、梅僅能破壞,荊公則破壞而複能建設者也。 宋詩偉觀,必推蘇黃。以荊公比東坡,則東坡之千門萬戶,天骨開張,誠非荊公所及。而荊公逋峭謹嚴,予學者以模範之跡,又似比東坡有一日長。山谷為西江派之祖,其特色在拗硬深窈、生氣遠出,然此體實開自荊公,山谷則盡其所長而光大之耳。祖山谷者必當以荊公為祖之所自出。以此言之,則雖謂荊公開宋詩一代風氣,亦不必過。 荊公古體,與其謂之學杜,毋寧謂之學韓,今舉示數首。 《游土山示蔡天啟秘校》: 定林瞰土山,近乃在眉睫。誰謂秦淮廣,正可藏一艓。朝予欲獨往,扶憊強登涉。蔡侯聞之喜,喜色見兩頰。呼鞍追我馬,亦以兩黥挾。斂書付衣囊,裹飯隨藥笈。翛翛阿蘭若,土木老山脅。鼓鐘臥空曠,簨簴雕捷業。外堂廓無主,考擊誰敢輒。坡陀謝公塚,藏槨久穿劫。百金買酒地,野老今行饁。緬懷起東山,勝踐比稠疊。于時國累卵,楚夏血常喋。外實備艱梗,中仍費調爕。公能覺如夢,自喻一蝴蝶。桓溫適自斃,苻堅方天厭。且可緩九錫,寧當快一捷。彼哉鬥筲人,得喪易矜怯。妄言屐齒折,吾欲刊史牒。傷心新城埭,歸意終難愜。漂搖五城舟,尚想浮河檝。千秋隴東月,長照西州堞。豈無華屋處,亦捉蒲葵箑。碎金諒可惜,零落隨秋葉。好事所傳玩,空殘法書帖。清談眇不嗣,陳跡恍如接。東陽故侯孫,少小同鼓篋。一官初嶺海,仰視飛鳶跕。窮歸放款段,高臥停遠蹀。牽襟肘即見,著帽耳才壓。數椽危敗屋,為我炊陳浥。雖無膏汙鼎,尚有羹濡筴。縱言及平生,相視開笑靨。邯鄲枕上事,且飲且田獵。或昏眠委翳,或妄走超躐,或叫號而寤,或哭泣而魘。幸哉同聖時,田裡老安帖。易牛以寶劍,擊壤勝彈鋏。追憐衰晉末,此土方岌嶪。強偷須臾樂,撫事終愁惵。予雖天戮民,有械無接摺。翁今貧而靜,內熱非複葉,予衰極今歲,儻與雞夢協。委蛻亦何恨,吾兒已長鬣。翁雖齒長我,未見白可鑷。祝翁尚難老,生理歸善攝。久留畏年少,譏我兩咕囁。束火扶路還,宵明狐兔懾。蔡侯雄俊士,心憭形亦諜。異時能飛鞚,快若五陵俠。胡為阡陌間,踠是僅相躡。諒欲交轡語,怯子不能嗋。 此乃公晚作,結構氣格,章法句法,皆肖昌黎。入韓集中,幾亂楮葉(jī luàn chǔ yè 喻幾乎可以以假亂真),惜其未能化耳。 《思王逢原》: 自吾失逢原,觸事輒愁思。豈獨為故人,撫心良自悲。我善孰相我?孰知我瑕疵?我思誰能謀?我語聽者誰?朝出一馬驅,瞑歸一馬馳。馳驅不自得,談笑強追隨。仰屋臥太息,起行涕淋漓。念子塚上土,草茅已紛披。婉婉婦且少,煢煢一女嫠。高義動閭裡,尚聞致財貲。嗟我衣冠朝,略能具饘麋。葬祭無所助,哀顏亦何施。聞婦欲北返,跋予常望之。寒汴已閉口,此行又參差。又說當產子,產子知何時。賢者宜有後,固當夢熊羆。天方不可恃,我願適在茲。我疲學更誤,與世不相宜。夙昔心已許,同岡結茅茨。此事今已矣,已矣尚誰知。渺渺江與潭,茫茫山與陂。安能久竊食,終負故人期。 《董伯懿示裴晉公平淮右題名碑詩用其韻和酬》: 元和伐蔡何危哉,朝廷百口無一諧。盜傷中丞偶不死,利劍白日投天街。裹瘡入相議軍旅,國火一再更檀槐。上前慷慨語發涕,誓出按撫除暌乖。指揮光顏戰洄曲,闞如怒虎搏虺豺。朔能捕虜取肝鬲,護送密乞完形骸。笞兵夜半投死地,雪濕不敢然薪秸。空城豎子已可縛,中使尚作嗁兒哇。退之道此尤儁偉,當鏤玉牒東燔柴。欲編詩書播後嗣,筆墨雖巧終類俳。唐從天寶運中圮,廊廟往往非忠佳。諸侯縱橫代割據,疆土豈得無離。德宗末年懲戰禍,一矢不試塵蒙靫。憲皇初起眾未信,意欲立掃除昏霾。追還清明救薄蝕,屢敕主府拘窮蛙。王師傷夷征賦窘,千里亦忌毫釐差。小夫偷安自非計,長者遠慮或可懷。桓桓晉公忠且壯,時命適與功名偕。是非末世主成敗,煊赫今古誰譏排。賢哉韋純議北赦,倉卒兩伐尤難皆。重華聲明彌萬國,服苗干羽舞兩階。宣王側身內修政,常德立武能平淮。昔人經綸初若緩,欲棄此道非吾儕。千秋事往蹤跡在,岳石款記如湘崖。文嚴字麗皆可喜,黃埃蔽沒蒼蘚埋。當時將佐盡豪傑,相此兵禱陪祠齋。君曾西遷為拓本,濡麝割蜜親劘揩。新篇波瀾特浩蕩,把卷熟讀迷津涯。褒賢樂善自為美,賞佳廟壁為詩牌。 以上諸篇,皆用刻入之思,煉奇矯之語,鬥逼仄之韻,縋幽擊險,曲盡昌黎之技者也。 《葛蘊作〈巫山高〉愛其飄逸因亦作兩篇》: 巫山高,十二峰。上有往來飄忽之猿猱,下有出沒瀺灂之蛟龍,中有倚薄縹緲之神宮。神人處子冰雪容,吸風飲露虛無中。千歲寂寞無人逢,邂逅乃與襄王通。丹崖碧嶂深重重,白月如日明房櫳。象床玉幾來自從,錦屏翠幔金芙蓉。陽臺美人多楚語,只有纖腰能楚舞,爭吹鳳管鳴鼉鼓。那知襄王夢時事,但見朝朝暮暮長雲雨。巫山高,偃薄江水之滔滔。水於天下實至險,山亦起伏為波濤。其巔冥冥不可見,崖岸鬥絕悲猿猱。赤楓青櫟生滿穀,山鬼白日樵人遭。窈窕陽臺彼神女,朝朝幕幕能雲雨。以雲為衣月為褚,乘光服暗無留阻。昆侖曾城道可取,萬丈蓬萊多伴侶。塊獨守此嗟何求,況乃低回夢中語。 此類之詩,乃學杜而自辟蹊徑者,公集中上乘也。山谷之《七古》,頗從此脫胎得來。又如: 《對棋與道源至草堂寺》: 北風吹人不可出,清坐且可與君棋。明朝投局日未晚,從此亦複不吟詩。 此等澀拙之作,其導啟山谷之跡,尤顯而易尋者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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