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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和事人


  (1903年12月2日)

  頃有自署和事人者,頗以近日《新民叢報》主義相詰責,茲錄而答之。

  閱《新民叢報》三十八、九號,得讀大作,知從美洲回來,宗旨頓改,標明保王,力辟革命,且聲言當與異己者宣戰。吾知足下素來強辯,未易與言,但欲不言而仍不能止者,正以於心有所不安耳。(中略)足下力辟革命,亦自成其說,吾不能與之深辯,但試問命則不能革,而王則可以保乎?大抵保王與革命,兩黨之手段不同,其目的未嘗有異也。今日新學中人,由革命而生出排滿,蓬蓬勃勃,一發而不可制,推?其始,亦由救國來也。痛宗國之淪喪,而在上者仍不振,於是思所以革命;革命之說一起,而思滿人平日待我之寡恩,而排滿之念又起焉。事本相因而又相成。何者?一朝起事,勢必有謂為無父無君之邪說,以搖惑人心,中立者必將解體,蓋排滿所以補革命之不足也。故排滿有二義:以民族主義感動上流社會,以復仇主義感動下流社會。庶使舊政府解散,而新政府易於建立也。而足下力辟其非,天下之人,將盡信其非矣,於足下有濟乎,抑無濟乎?古來英雄辦事,未有強人使與己意相同,更無有剔人之非而成己之名也。況兩黨之人,互相水火,互相唾駡,互相攻訐,則舊人得所藉口,而天下大事何日能成乎?今日者禍機愈迫矣,瓜分薦至矣,命固不能革,而王亦不能保矣。他日白人主我中原,制我死命,兩黨人合力而思挽回之術,亦不可得矣。必有彷徨瞻顧,痛哭流淚,歸咎於今日興訟者,悔之無及矣。子其思之,忍以天下為兒戲耶?

  答曰:和事人不知其為何許人,讀其言,則必為一熱誠愛國之士,無可疑也。其所謂命則不能革,而王亦非易保,此誠今日我四萬萬人最盤根錯節之大問題也。此問題甚長,非此短篇所能畢其詞,願以異日。至其末節所云云,謂強人使與己意相同,謂剔人之非以成己之名,此實非鄙人所敢受也。凡言論者,發表一己之意見者也。言者與聽者,各有其自由,斷未有能強之使與己同者。吾嘗論中國人之性質,最易為一議論所轉移,有百犬吠聲之觀,有水母目蝦之性,雖其所論如何高尚,如何磅礴,而所謂奴隸之本質終不免。吾方以是為一大缺點而深疚之,而豈有強人使與己意相同之理?至其謂剔人之非,是固然也。顧所剔者不特人之非也,即我之非,亦豈敢隱?夫鄙人之與破壞主義,其非無絲毫之關係,當亦天下所同認矣。然則吾豈與異己者為敵哉?至謂以成己之名,則更失之遠矣。反抗于輿論之最高潮,其必受多數之唾駡,此真意中事;使鄙人而好名也,則更安肯出此?吾向年鼓吹破壞主義,而師友多謂為好名,今者反對破壞主義,而論者或又謂為好名,顧吾行吾心之所安而已。吾生性之長短,吾最自知之,吾亦與天下人共見之。要之,鄙人之言其心中之所懷抱而不能一毫有所自隱蔽(非直不欲,實不能也),此則其一貫者也。辛壬之間,師友所以督責之者甚至,而吾終不能改;及一旦霍然自見其非,雖欲自無言焉,亦不可得。吾亦不知其何以如是也。故自認為真理者,則舍己以從,自認為謬誤者,則不遠而複,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吾生之所長也。若其見理不定,屢變屢遷,此吾生之所最短也。南海先生十年前,即以「流質」相戒,諸畏友中,亦頻以為規焉,此性質實為吾生進德修業之大魔障。吾之所以不能抗希古人,弊皆坐是,此決不敢自諱,且日思自克而竟無一進者。生平遺憾,莫此為甚。若雲好名,則鄙人自信,此關尚看得破也。至立信者必思以其言易天下,不然,則言之奚為者?故鄙人每一意見,輒欲淋漓盡致以發揮之,使無餘蘊,則亦受性然也,以是為對於社會一責任而已。

  至雲兩黨之人,互相水火,互相唾駡,互相攻訐云云,此誠最可痛心之事。若鄙人之尚知自重而不肯蹈此惡習,此亦當為一國所共諒者。試觀去年春夏間,報界之所以相誣攻者若何,吾党曾一置辯否?又如香港某報,每一日照例必有相攻之文一篇,認列強為第三敵,認滿政府為第二敵,認民間異己之黨派為第一敵,其所以相唾駡、相攻訐者,亦雲至矣。夫使以筆墨挑戰也,則吾輩亦何患無辭?試觀鄙人及我親友,曾為一應敵之師否?非直不屑為,亦以義固不可也。且如頃者章、鄒最後之供詞,各報館之嘖有言者亦眾矣,而本報並其?語亦不肯錄入,誠以敬其初志也。吾謂「和事人」以此相慮,則可慮者其必不在吾輩矣。若夫吾發表吾現在之所信而不能自己,則吾既言之矣,吾今後更將大有所發表焉,然此非唾駡之謂也,非攻訐之謂也。吾所謂與輿論挑戰進,自今以往,有以主義相辨難者,苟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吾樂相與賞之析之;若夫軋轢?罵之言,吾固斷不以加諸人,其有加諸我者,亦直受之而已。寄語和事人,可無慮此,抑吾亦欲遍國中志士,皆率和事人之教也。至吾之所以不能已於言者,則本報前號中鄙著《論俄羅斯虛無黨》、《答飛生》兩篇,亦可略見其用意之所存,毋亦如和事人所謂欲兩黨合力以思挽回之術雲爾。願和事人平心靜氣一省覽焉,而更有以辱教,固所望也。匆匆不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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