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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新民之義


  新民雲者,非欲吾民盡棄其舊以從人也。新之義有二:一曰,淬厲其所本有而新之;二曰,采補其所本無而新之。二者缺一,時乃無功。先哲之立教也,不外因材而篤與變化氣質之兩途,斯即吾淬厲所固有、采補所本無之說也。一人如是,眾民亦然。

  凡一國之能立於世界,必有其國民獨具之特質。上自道德法律,下至風俗習慣、文學美術,皆有一種獨立之精神。祖父傳之,子孫繼之,然後群乃結,國乃成。斯實民族主義之根柢源泉也。我同胞能數千年立國于亞洲大陸,必其所具特質,有宏大高尚完美,厘然異於群族者,吾人所當保存之而勿失墜也。雖然,保之雲者,非任其自生自長,而漫曰「我保之我保之」雲爾。譬諸木然,非歲歲有新芽之茁,則其枯可立待;譬諸井然,非息息有新泉之湧,則其涸不移時。夫新芽、新泉豈自外來者耶?舊也而不得不謂之新,惟其日新,正所以全其舊也。濯之拭之,發其光晶;鍛之煉之,成其體段;培之浚之,厚其本原。繼長增高,日征月邁,國民之精神,於是乎保存,於是乎發達。世或以「守舊」二字為一極可厭之名詞,其然豈其然哉?吾所患不在守舊,而患無真能守舊者。真能守舊者何?即吾所謂淬厲其固有而已。

  僅淬厲固有而遂足乎?曰不然。今之世非昔之世,今之人非昔之人。昔者吾中國有部民而無國民,非不能為國民也,勢使然也。吾國夙巍然屹立於大東,環列皆小蠻夷,與他方大國,未一交通,故我民常視其國為天下。耳目所接觸,腦筋所濡染,聖哲所訓示,祖宗所遺傳,皆使之有可以為一個人之資格,有可以為一家人之資格,有可以為一鄉一族人之資格,有可以為天下人之資格,而獨無可以為一國國民之資格。夫國民之資格,雖未必有以遠優於此數者,而以今日列國並立、弱肉強食、優勝劣敗之時代,苟缺此資格,則決無以自立於天壤。故今日不欲強吾國則已,欲強吾國,則不可不博考各國民族所以自立之道,匯擇其長者而取之,以補我之所未及。今論者於政治、學術、技藝,皆莫不知取人長以補我短矣,而不知民德、民智、民力,實為政治、學術、技藝之大原。不取于此而取於彼,棄其本而摹其末,是何異見他樹之蓊鬱,而欲移其枝以接我槁幹;見他井之汩湧,而欲汲其流以實我眢源也。故采補所本無以新我民之道,不可不深長思也。

  世界上萬事之現象,不外兩大主義:一曰保守,二曰進取。人之運用此兩主義者,或偏取甲,或偏取乙,或兩者並起而相衝突,或兩者並存而相調和。偏取其一,未有能立者也。有衝突則必有調和,衝突者調和之先驅也。善調和者,斯為偉大國民,盎格魯撒遜人種是也。譬之蹞步,以一足立,以一足行;譬之拾物,以一手握,以一手取。故吾所謂新民者,必非如心醉西風者流,蔑棄吾數千年之道德、學術、風俗,以求伍於他人;亦非如墨守故紙者流,謂僅抱此數千年之道德、學術、風俗,遂足以立於大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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