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先秦政治思想史 | 上頁 下頁
第二十三章 結論


  讀以上諸章,可知先秦諸哲之學術,其精深博大為何如。夫此所語者,政治思想之一部分耳。他多未及,而其足以牖發吾儕者已如此。「今之少年,喜謗前輩。」或摭拾歐美學說之一鱗一爪以為抨擊之資,動則「誣其祖」曰:「昔之人無聞知。」嘻!「何其傷於日月乎,多見其不知量也。」

  姑舍是,吾儕今日所當有事者,在「如何而能應用吾先哲最優美之人生觀使實現於今日」。此其事非可以空言也。必須求其條理以見諸行事,非可恃先哲之代吾儕解決也。必須當時此地之人類善自為謀,今當提出兩問題以與普天下人士共討論焉。

  其一,精神生活與物質生活之調和問題。吾儕確信「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在其有精神生活。但吾儕又確信人類精神生活不能離卻物質生活而獨自存在。吾儕又確信人類之物質生活,應以不妨害精神生活之發展為限度。太豐妨焉,太觳亦妨焉,應使人人皆為不豐不觳的平均享用,以助成精神生活之自由而向上。吾儕認儒家解答本問題,正以此為根本精神,于人生最為合理。道家之主張「無欲」,墨家之主張「自苦」,吾儕固認為不可行。但如道家中楊朱一派及法家中之大多數所主張,一若人生除物質問題外無餘事,則吾儕決不能贊同。吾儕認物質生活不過為維持精神生活之一種手段,決不能以之占人生問題之主位。是故近代歐美是流行之「功利主義」、「唯物史觀」等學說。吾儕認為根柢極淺薄,決不足以應今後時代之新要求。雖然,吾儕須知,現代人類受物質上之壓迫,其勢力之暴,迥非前代比。科學之發明進步,為吾儕所不能拒且不應拒,而科學勃興之結果,能使物質益為畸形的發展,而其權威亦益猖獗。吾儕若置現代物質情狀於不顧,而高談古代之精神,則所謂精神者,終久必被物質壓迫,全喪失其效力,否亦流為形式以獎虛偽已耳。然則宗唯物派之說,遂足以解決物質問題乎?吾儕又斷言其不可能。現代物質生活之發展於畸形,其原因發於物界者固半,發於心界者亦半。近代歐美學說——無論資本主義者流,社會主義者流,皆獎厲人心以專從物質界討生活。所謂「以水濟水,以火濟火,名之曰益多」。是故雖百變其途,而世之不寧且滋甚也。吾儕今所欲討論者,在現代科學昌明的物質狀態之下,如何而能應用儒家之「均安主義」(用《論語》文意)使人人能在當時此地之環境中,得不豐不觳的物質生活實現而普及。換言之,則如何而能使吾中國人免蹈近百餘年來歐美生計組織之覆轍,不至以物質生活問題之糾紛,妨害精神生活之向上。此吾儕對於本國乃至對於全人類之一大責任也。

  其二,個性與社會性之調和問題。宇宙間曾無不受社會性之影響束縛而能超然存在的個人,亦曾無不藉個性之繅演推蕩而能塊然具存的社會。而兩者之間,互相矛盾互相妨礙之現象,亦所恒有。於是對此問題態度,當然有兩派起焉。個人力大耶?社會力大耶?必先改造個人方能改造社會耶?必先改造社會方能改造個人耶?認社會為個人而存在耶?認個人為社會而存在耶?據吾儕所信,宇宙進化之軌則,全由各個人常出其活的心力,改造其所欲至之環境,然後生活於自己所造的環境之下。儒家所謂「欲立立人,欲達達人」,「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全屬此旨。此為合理的生活,毫無所疑。墨法兩家之主張以機械的整齊個人使同冶一爐、同鑄一型,結果至個性盡被社會性吞滅。此吾儕所斷不能贊同者也。雖然,吾儕當知古代社會簡而小,今世社會複而龐,複而龐之社會,其威力之足以壓迫個性者至偉大。在惡社會之下,則良的個性殆不能以自存。議會也,學校也,工廠也……凡此之類,皆大規模的社會組織,以個人納其間,眇若太倉之一粟。吾儕既不能絕對的主張性善說,當然不能認個人集合體之群眾可以無所待而止於至善,然則以客觀的物准整齊而畫一之,安得不謂為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彼含有機械性的國家主義社會主義所以大流行於現代,固其所也。吾儕斷不肯承認機械的社會組織為善美,然今後社會日趨擴大日趨複雜,又為不可逃避之事實。如何而能使此日擴日複之社會不變為機械的,使個性中心之「仁的社會」能與時勢駢進而時時實現,此又吾儕對於本國乃至全人類之一大責任也。

  吾確信此兩問題者非得合理的調和,末由拔現代人生之黑暗痛苦以致諸高明,吾又確信此合理之調和必有途徑可尋。而我國先聖,實早予吾儕以暗示,但吾於其調和之程度及方法,日來往於胸中者十餘年矣,始終蓋若或見之,若未見之。孔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孟子曰:「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乃若所憂則有之。」嗚呼!如吾之無似,其能藉吾先聖哲之微言以有所靖獻於斯世耶?吾終身之憂何時已耶?吾先聖哲偉大之心力,其或終有以啟吾憤而發吾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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