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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三)(11)


  鄭漁仲有言:「州縣之設,有時而更;山川之形,千古不易。……後之史家,主於州縣;州縣移易,其書遂廢。……以水為主,……則天下可運諸掌。」地理書如《元和郡縣》《太平寰宇》,以至《方輿紀要》《一統志》等,皆所謂主於州縣者也。以水為主者,起於酈道元《水經注》,然其書太鶩文采,氾濫於風景古跡,動多枝辭,且詳於北而略于南;加以距今千載,陵穀改移,即所述北方諸水亦多非其舊。於是清儒頗有欲賡續其業而匡救其失者。最初則有黃梨洲之《今水經》,惜太簡略,而于塞外諸水亦多舛訛。次則有戴東原之《水地記》,造端甚大,惜未能成。洪蕊登謂已成七冊,今孔葓穀所刻僅一卷,自昆侖之虛至太行山而止。次則有齊次風召南之《水道提綱》二十八卷,號稱精審。其書以巨川為綱,以所會眾流為目。其源流分合,方隅曲折,統以今日水道為主,不屑屑附會于古義,而沿革同異,亦即互見於其間以上《四庫提要》語。乾隆間修《一統志》,次風實總其成。總裁任蘭枝。凡勘定諸纂修所分輯之稿,咸委諸次風。此書即其在志局時所撰,蓋康熙朝所繪內府輿圖,經西士實測,最為精審,而外間得見者希。次風既有著述之才,而在志局中所睹資料又足以供其驅使,故為書特可觀也。其專研究一水源委者,如萬季野之《昆侖河源考》,阮芸台之《浙江考》等名著尚多。

  河防水利,自昔為國之大政,言地理學者夙措意焉。然著作價值,存乎其人。顧景范《方輿紀要》凡例云:「河防水利之書,晚近記載尤多,浮雜相仍,無裨實用。」其最有名者,則歸安鄭芷畦元慶之《行水金鑒》一百七十五卷,是書題傅澤洪撰,蓋芷畦在傅幕府為之纂輯,而遂假以名,如萬季野之《讀禮通考》假名徐氏矣。《四庫提要》謂:「有明以後,此類著作漸繁。大抵偏舉一隅,專言一水。其綜括古今,臚陳利病,統四瀆分合、運道沿革之故,匯輯以成一編者,莫若此書之詳且善。……」蓋芷畦與萬九沙、李穆堂、全謝山為友,其于學所得深也。道光間黎世垿有《續行水金鑒》百五十八卷。董士錫亦有《續行水金鑒》,詳今略古。戴東原亦有《直隸河渠書》百十一卷,蓋趙東潛所草創,而東原為之增訂。後為無賴子所盜,易名《畿輔安瀾志》,刻於聚珍板雲。自余類此之書尚多,其在學術上有永久價值者頗少,不具錄。

  清儒嗜古成癖,一切學問皆傾向於考古。地理學亦難逃例外,自然之勢也。故初期所謂地理學家,胡朏明之得名,則以《禹貢錐指》;閻百詩之得名,則以《四書釋地》;自余如亭林、季野,皆各有考古的地理書。雍、乾以降,則《水經注》及《漢書·地理志》實為研究之焦點。《水經注》自全、趙、戴三家用力最深外,綜前清一代治此者,尚不下二三十家,其人與其書已略見校勘章。《漢地理志》之校補注釋,亦不下二十家,略見史學章表志條,今皆不具述。若錢竹汀,若洪稚存,皆于研究郡國沿革用力最勤。自余諸名家集中,關於考證古水道或古郡國者,最少亦各有一二篇,其目不能遍舉。其成書最有價值者,則如江慎修之《春秋地理考實》,程春海之《國策地名考》等。

  因研究《漢書·地理志》,牽連及於《漢書·西域傳》,是為由古地理學進至邊徼及域外地理學之媒介。邊徼地理學之興,蓋緣滿洲崛起東北,入主中原。康、乾兩朝,用兵西陲,辟地萬里。幅員式廓,既感周知之必需,交通頻繁,複覺研求之有借。故東自關外三省,北自內外蒙古,西自青海、新疆、衛藏,漸為學者興味所集,域外地理學之興,自晚明西土東來,始知「九州之外複有九州」。而竺古者猶疑其誕。海禁大開,交涉多故,漸感於知彼知己之不可以已,於是談瀛之客,頗出於士大夫間矣。蓋道光中葉以後,地理學之趨向一變,其重心蓋由古而趨今,由內而趨外。

  以邊徼或域外地理學名其家者,壽陽祁鶴皋韻士,大興徐星伯松、平定張石洲穆、邵陽魏默深源、光澤何願船秋濤為最著。而仁和龔定庵自珍、黟縣俞理初正燮、烏程沈子敦壵、固始蔣子瀟湘南等,其疏附先後者也。此數君者,時代略銜接,相為師友,而流風所被,繼聲頗多。茲學遂成道光間顯學。

  邊徼地理之研究,大率由好學之謫宦或流寓發其端。如楊大瓢賓之《柳邊紀略》,為記述黑龍江事情之創作,蓋其父以罪編置此地,大瓢省侍時記其間見也。洪北江亦以譴謫成《伊犁日記》《天山客話》等書,實為言新疆事之嚆矢。此等雖皆非系統的著述,然間接喚起研究興味固不少。祁鶴皋、徐星伯皆夙治邊徼地理,皆因遣戍伊犁而其學大成。鶴皋于乾隆季年在史館創撰《蒙古王公表》,凡閱八年,成書百二十卷;中國學者對於蒙古事情為系統的研究,自此始也。嘉慶十年,鶴皋以公罪戍伊犁,則于其間成《西陲總統事略》十二卷,《西域釋地》二卷,歸後又成《藩部要略》十六卷,《西陲要略》一卷。其雲西陲者則新疆,雲藩部者則諸部蒙古也。星伯以嘉慶十七年戍伊犁,續補鶴皋之《總統事略》,即其後進呈、賜名《新疆識略》者是也。其在戍也,複成《新疆賦》二卷,《西域水道記》五卷,《漢書西域傳補注》二卷;複有《元史西北地理考》《西夏地理考》,未刻。內《西域水道記》最為精心結撰之作,蓋自為記而自釋之,其記以擬《水經》,其釋則擬酈注也。而李恢垣光廷著《漢西域圖考》,雖未曆其地,而考證有得者頗多。

  張石洲著《蒙古遊牧記》十六卷,《北魏地形志》十三卷。《遊牧記》蓋與鶴皋之《藩部要略》相補,《要略》為編年史,此則專門地志也。屬稿未竟而卒,何願船補成之。

  龔定庵著有《蒙古圖志》,為圖二十有八,為表十有八,為志十有二,凡三十八篇。其《像教志》《水地志》《台卡志》《字類表》《聲類表》《氏族表》,及《在京氏族表》《冊降表》《寄爵表》《烏梁海志》《青海志》等,皆有序文見本集中,蓋深通史裁之作品也。定庵複有《北路安插議》《西域置行省議》等篇,言新疆事頗中窾要。同時魏默深亦治西北史地之學,而其精力萃於《新元史》一書,考證地理蓋其副業雲。

  何願船稍晚出,壽亦最短,然其學精銳無前,所著《北徼彙編》八十六卷,咸豐間賜名《朔方備乘》。其書為「聖武述略」六,東海諸部內屬述略、索倫諸部內屬述略、喀爾喀內屬述略、準噶爾蕩平述略、烏梁海內屬述略、哈薩克內屬述略。為「考」二十有四,北徼星度考、北徼界碑考、北徼條例考、北徼喀倫考、北徼形勢考、俄羅斯館考、俄羅斯學考、雅克薩城考、尼布楚城考、波羅的等路疆域考、錫伯利等路疆域考、俄羅斯亞美裡加屬地考、北徼城垣考、北徼邑居考、艮維窩集考、庫葉附近諸島考、北徼山脈考、艮維諸水考、包楞格河源流考、額爾齊斯河源流考、北徼水道考、北徼教門考、北徼方物考、烏孫部族考。為「傳」六,漢魏北徼諸國傳、周齊隋唐北徼諸國傳、遼金元北徼諸國傳、元代北徼渚王傳、歷代北徼用兵將帥傳、國朝北徼用兵將帥傳。為「紀事始末」二,俄羅斯互市始末、土爾扈特歸附始末。為「記」二,俄羅斯進呈書籍記、俄羅斯叢記。為「考訂諸書」十五,「辨正諸書」五,目多不具舉。為表七,北徼事蹟表上下、北徼沿革表、北徼地名異同表、俄羅斯境內分部表、北徼世次表、北徼頭目表。而以「圖說」一卷終焉。其書言蒙古最詳,而尤注重中俄關係;有組織,有別裁,雖今日讀之,尚不失為一名著也。

  同光間治西北地理者,有順德李仲約文田著《元秘史注》《雙溪集注》等,所注專詳地理;有吳縣洪文卿鈞著《元史譯文證補》,末附考數篇,皆言地理。大抵道鹹以降,西北地理學與《元史》學相並發展,如驂之有靳。一時風會所趨,士大夫人人樂談,如乾、嘉之競言訓詁音韻焉。而名著亦往往間出,其大部分工作在研究蒙古,而新疆及東三省則其附庸也。

  此類邊徼地理之著作,雖由考古引其端,而末流乃不專于考古,蓋緣古典中可憑藉之資料較少。而茲學首倡之人如祁鶴皋、徐星伯輩,所記載又往往得自親歷也。其專以考古邊徼地理名家者,在清季則有丁益甫謙。

  益甫以鄉僻窮儒,交遊不廣,蓄書不多,而所著《蓬萊軒輿地叢書》六十九卷,探賾析微,識解實有獨到處,除各史之蠻夷傳鹹分別考證外,其餘凡關於邊徼及域外地理之古籍,上自《穆天子傳》,中逮法顯、玄奘諸行傳,下迄耶律楚材、丘長春諸遊記,外而《馬哥波羅遊記》,皆詳細箋釋。成書凡數十種,皆互相鉤稽發明,絕少牴牾。其中不能無誤謬處,自是為時代及資料所限,不能苛求。可謂釋地之大成,籀古之淵海也已。其學風與益甫略相近而學力亦相埒者,則有錢唐吳祁甫承志,著有《唐賈耽記邊州入四夷道裡考實》五卷。

  言世界地理者,始於晚明利瑪竇之《坤輿圖說》,艾儒略之《職方外紀》。清初有南懷仁、蔣友仁等之《地球全圖》。然乾嘉學者視同鄒衍談天,目笑存之而已。嘉慶中林少穆則徐督兩廣,命人譯《四洲志》,實為新地志之嚆矢。鴉片戰役後,則有魏默深《海國圖志》百卷,徐松龕繼佘《瀛環志略》十卷,並時先後成書。魏書道光二十二年成六十卷,二十七年刻于揚州,咸豐二年續成百卷。徐書作始于道光二十三年,刻成於二十八年。魏書不純屬地理,卷首有籌海篇,卷末有《籌夷章條》《夷情備采》《戰艦、火器條議》《器藝貨幣》等。篇中多自述其對外政策,所謂「以夷攻夷」「以夷款夷」「師夷長技以制夷」之三大主義。由今觀之,誠幼稚可笑,然其論實支配百年來之人心,直至今日猶未脫離淨盡,則其在歷史上關係,不得謂細也。徐書本自美人雅裨理,又隨時晤泰西人輒探訪,閱五年數十易稿而成,純敘地理,視魏書體裁較整。此兩書在今日誠為芻狗,然中國士大夫之稍有世界地理知識,實自此始,故略述其著作始末如上。其晚近譯本,不復論列也。

  製圖之學,唐代《十道圖》今已不存,而元朱伯思之圖,在前代號稱最善,蓋所用者阿拉伯法也。清聖祖委任耶穌會士分省實測,於康熙五十三年成《內府輿圖》,為後此全國地圖所本。乾隆平定準、回部及大小金川後,使用新法測量,成《西域圖志》,益精善矣詳官書章。然皆屬殿板,民國罕見。道光間,李申耆創制《皇朝一統輿圖》一卷,《歷代地理沿革圖》二十二幅,其沿革圖用朱墨套印,尤為創格,讀史者便焉。同治間,胡文忠林翼撫鄂,著《大清一統輿圖》三十一卷,凡海岸、山脈、河流、湖澤、道裡、城邑、台站、關塞,無不詳細登錄。其開方之法,則准以緯度,一寸五分為一方,方為百里。各行省及外藩皆作專圖,可分可合,實當時空前之作也。光緒間楊星吾守敬著《歷代輿地沿革險要圖》,因李氏之舊,稍加精密。鄒沅帆代鈞自製中國輿地尺,一華尺等於百萬分米特之三十萬又八千六百四十二。以繪世界全圖。凡外圖用英法俄尺者,悉改歸一律,無論何國何地,按圖可得中國裡數分率之准焉,此清代製圖學進步之大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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