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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三)(6)


  (己)學術史之編著及其他

  專史之作,有橫斷的,有縱斷的。橫斷的以時代為界域,如二十四史之分朝代,即其一也。縱斷的以特種對象為界域,如政治史、宗教史、教育史、文學史、美術史等類是也。中國舊唯有橫斷的專史而無縱斷的專史,實史界一大憾也。《通典》及《資治通鑒》可勉強作兩種方式之縱斷的政治史。內中唯學術史一部門,至清代始發展。

  舊史中之儒林傳、藝文志,頗言各時代學術淵源流別,實學術史之雛形。然在正史中僅為極微弱之附庸而已。唐宋以還,佛教大昌,於是有《佛祖通載》《傳燈錄》等書,謂為宗教史也可,謂為學術史也可,其後儒家漸漸仿效,於是有朱晦翁《伊洛淵源錄》一類書。明代則如周汝登《聖學宗傳》之類,作者紛出,然大率藉以表揚自己一家之宗旨,乃以史昌學,非為學作史,明以前形勢大略如此。

  清初,孫夏峰著《理學宗傳》,複指導其門魏蓮陸一鼇著《北學編》,湯荊峴斌著《洛學編》,學史規模漸具。及黃梨洲《明儒學案》六十二卷出,始有真正之學史,蓋讀之而明學全部得一縮影焉。然所敘限於理學一部分,例如王弁州、楊升庵……輩之學術在《明儒學案》中即不得見。而又特詳于王學,蓋「以史昌學」之成見,仍未能盡脫。梨洲本更為《宋元學案》,已成十數卷,而全謝山更續為百卷。謝山本有「為史學而治史學」的精神,此百卷本《宋元學案》,有宋各派學術——例如洛派、蜀派、關派、閩派、永嘉派,乃至王荊公、李屏山等派——面目皆見焉,洵初期學史之模範矣。

  敘清代學術者有江子屏藩之《國朝漢學師承記》八卷,《國朝宋學淵源記》三卷,有唐海鏡鑒之《國朝學案小識》十五卷。子屏將漢學、宋學門戶顯然區分,論者或病其隘執。然乾、嘉以來學者事實上確各樹一幟,賤彼而貴我,子屏不過將當時社會心理照樣寫出,不足為病也。二書中《漢學》編較佳,《宋學》編則漏略殊甚,蓋非其所喜也。然強分兩門,則各人所歸屬亦殊難正確標準,如梨洲、亭林編入《漢學》附錄,于義何取耶?子屏主觀的成見太深,其言漢學,大抵右元和惠氏一派,言宋學則喜雜禪宗。觀《師承記》所附《經師經義目錄》,及《淵源記》之附記,可見出。好持主觀之人,實不宜於作學史,特其創始之功不可沒耳。唐鏡海搜羅較博,而主觀抑更重。其書分立「傳道」「翼道」「守道」三案,第其高下;又別設「經學」「心學」兩案,示排斥之意。蓋純屬講章家「爭道統」的見解,不足以語于史才明矣。聞道咸間有姚春木椿者,亦曾著《國朝學案》,其書未成,然其人乃第三四流古文家,非能治學者,想更不足觀也。吾發心著《清儒學案》有年,常自以時地所處竊比梨洲之故明,深覺責無旁貸;所業既多,荏苒歲月,未知何時始踐夙願也。

  學史之中,亦可分析為專門,或專敘一地學風,或專敘一學派傳授分佈。前者如《北學編》《洛學編》等是,後者如邵念魯廷采之《陽明王子及王門弟子傳》《蕺山劉子及劉門弟子傳》即其例。學派的專史,清代有兩名著:其一為李穆堂紱之《陸子學譜》,貌象山之真;其二為戴子高望之《顏氏學記》,表習齋之晦,可謂振裘挈領,心知其意者矣。

  文學美術等宜有專史久矣,至竟闕然!無已,則姑舉其類似者數書。一、阮芸台之《疇人傳》四十六卷,羅茗香士琳《續疇人傳》六卷,諸可寶之《疇人傳三編》七卷,詳述歷代天算學淵源流別。二、張南山維屏之《國朝詩人征略》六十卷,網羅有清一代詩家,各人先為一極簡單之小傳,次以他人對於彼之論評,次乃標其名著之題目或摘其名句。道光前作者略具焉。三、卞永譽之《式古堂書畫匯考》三十卷,其畫考之部,首為畫論卷一,次為收藏法卷二,次論前代記載名畫目錄及評論之書卷三至七,次乃遍論三國兩晉迄明畫家卷八至三十,頗有別裁,非等叢鈔,儼具畫史的組織,宜潘次耕極賞之也。有魯東山駿《宋元以來畫人姓氏錄》三十六卷,以韻編姓,實一部極博贍之畫家人名辭典。此數書者即不遽稱為文學史、美術史,最少亦算曾經精製之史料,惜乎類此者且不可多得也。

  最近則有王靜安國維著《宋元戲曲史》,實空前創作,雖體例尚有可議處,然為史界增重既無量矣。

  (庚)史學家法之研究及結論

  千年以來,研治史家義法能心知其意者,唐劉子玄、宋鄭漁仲與清之章實齋學誠三人而已。茲事原非可以責望於多數人,故亦不必以少所發明為諸儒詬病。顧吾曹最痛惜者,以清代唯一之史家章實齋,生乾、嘉極盛時代,而其學竟不能為斯學界衣被以別開生面,致有清一代史學僅以摭拾叢殘自足,誰之罪也?實齋學說,別為專篇,茲不復贅。

  七 方志學

  最古之史,實為方志,如《孟子》所稱「晉《乘》、楚《檮杌》、魯《春秋》」,墨子所稱「周之《春秋》,宋之《春秋》,燕之《春秋》」;莊子所稱「百二十國寶書」,比附今著,則一府州縣誌而已。唯封建與郡縣組織既殊,故體例靡得而援焉。自漢以降,幅員日恢,而分地紀載之著作亦孳乳寖多,其見於《隋書·經籍志》者,則有下列各類:

  一、圖經之屬。如《冀幽齊三州圖經》及羅含《湘中山水記》、劉澄之《司州山川古今記》等。

  二、政記之屬。如趙曄《吳越春秋》,常璩《華陽國志》,失名《三輔故事》等。

  三、人物傳之屬。如蘇林《陳留耆舊傳》,陳壽《益都耆舊傳》等。

  四、風土記之屬。如圈稱《陳留風俗傳》,萬震《南州異物志》,宗懍《荊楚歲時記》等。

  五、古跡之屬。如佚名《三輔黃圖》,揚衒之《洛陽伽藍記》等。

  六、譜牒之屬。如《冀州姓族譜》,洪州、吉州、江州、袁州諸《姓譜》等。

  七、文征之屬。如宋明帝《江左文章志》等。

  自宋以後,薈萃以上各體成為方志。方志之著述,最初者為府志,繼則分析下達為縣誌,綜括上達為省志。明以前方志,今《四庫》著錄者尚二十七種,存目亦數十。《四庫》例:宋元舊志全收,明則選擇綦嚴,僅收五種,清則唯收當時所有之省志而已。然道、咸以後,學者搜羅遺佚,《四庫》未收之宋元志續出重印者不少,以吾所見尚二十餘種。入清,則康熙十一年曾詔各郡縣分輯志書,而成者似不多,佳構尤希。雍正七年因修《大清一統志》,需省志作資料,因嚴諭促修,限期蕆事。今《四庫》著錄自李衛等監修之《畿輔通志》起至鄂爾泰監修之《貴州通志》止,凡十六種,皆此次明詔之結果也。成書最速者為《廣東通志》,在雍正八年;最遲者為《貴州通志》,在乾隆六年。旋複頒各省府州縣誌六十年一修之令。雖奉行或力不力,然文化稍高之區,或長吏及士紳有賢而好事者,未嘗不以修志為務,舊志未湮,新志踵起。計今所存,恐不下二三千種也。

  方志中什之八九,皆由地方官奉行故事,開局眾修,位置冗員,鈔撮陳案,殊不足以語于著作之林。雖然,以吾儕今日治史者之所需要言之,則此二三千種十余萬卷之方志,其間可寶之資料乃無盡藏。良著固可寶,即極惡俗者亦未宜厭棄。何則?以我國幅員之廣,各地方之社會組織,禮俗習慣,生民利病,樊然淆雜,各不相侔者甚夥。而疇昔史家所記述,專注重一姓興亡及所謂中央政府之囫圇畫一的施設,其不足以傳過去現在社會之真相,明矣。又正以史文簡略之故,而吾儕所渴需之資料乃摧剝而無複遺,猶幸有蕪雜不整之方志,保存所謂「良史」者所吐棄之原料於糞穢中,供吾儕披沙揀金之憑藉,而各地方分化發展之跡及其比較,明眼人遂可以從此中窺見消息,斯則方志之所以可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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