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清代學術概論 | 上頁 下頁


  顧、黃、王、顏,同一「王學」之反動也,而其反動所趨之方向各不同。黃氏始終不非王學,但是正其末流之空疏而已。顧、王兩氏黜明存宋,而顧尊考證,王好名理。若顏氏者,則明目張膽以排程、朱、陸、王,而亦菲薄傳注考證之學,故所謂「宋學」、「漢學」者,兩皆吐棄,在諸儒中尤為挺拔,而其學卒不顯於清世。

  博野顏元,生於窮鄉,育於異姓,飽更憂患,堅苦卓絕。其學有類羅馬之「斯多噶派」。其對於舊思想之解放,最為徹底,嘗曰:

  立言但論是非,不論異同。是,則一二人之見不可易也。非,則雖千萬人所同,不隨聲也;豈惟千萬人,雖百千年同迷之局,我輩亦當以先覺覺後覺,竟不必附和雷同也。(鐘錂著《顏習齋言行錄·學問篇》)

  其尊重自己良心,確乎不可拔也如此。其對於宋學,為絕無閃縮之正面攻擊,其言曰:

  予昔尚有將就程朱,附之聖門支派之意。自一南游,見人人禪子,家家虛文,直與孔門對敵,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為孔孟與程朱判然兩途,不願作道統中鄉願矣。(李塨著《顏習齋先生年譜》卷下)

  然則元之學之所以異于宋儒者何在耶?其最要之旨曰:「習行於身者多,勞枯於心者少。」(《年譜》卷下)彼引申其義曰:「人之歲月精神有限,誦說中度一日,便習行中錯一日,紙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存學編》論講學)又曰:「宋儒如得一路程本,觀一處又觀一處,自喜為通天下路程,人亦以曉路稱之,其實一步未行,一處未到。」(《年譜》卷下)又曰:「諸儒之論,在身乎?在世乎?徒紙筆耳。則言之悖于孔孟者墜也,言之不悖于孔孟者亦墜也。」(《習齋紀餘·未墜集序》)又曰:「譬之於醫,有妄人者,止務覽醫書千百卷,熟讀詳說,以為予國手矣,視診脈製藥針灸為粗不足學。書日博,識日精,一人倡之,舉世效之,岐、黃盈天下,而天下之人病相枕、死相接也。」(《存學編·學辯一》)又曰:「為愛靜空談之學久,必至厭事。厭事必至廢事,遇事即茫然,故誤人才敗天下事者宋學也。」(《年譜》卷下)又曰:「書本上見,心頭上思,可無所不及,而最易自欺欺世。不特無能,其實一無知也。」(《言行錄》卷下)其論學宗旨大率類此。

  由此觀之,元不獨不認宋學為學,並不認漢學為學,明矣。元之意,蓋謂學問絕不能向書本上或講堂上求之,惟當於社會日常行事中求之。故其言曰:「人之認讀者為學者,固非孔子之學;以讀書之學解書,並非孔子之書。」(《言行錄》卷下)又曰:「後儒將博學改為博讀博著。」(《年譜》卷下)其所揭櫫以為學者,曰《周禮》大司徒之「鄉三物」。——一,六德,知、仁、聖、義、忠、和;二,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六藝,禮、樂、射、禦、書、數;而其所實行者尤在六藝。故躬耕、習醫、學技擊、學兵法、習禮、習樂,其教門人必使之各執一藝。「勞作神聖」之義,元之所最信仰也。其言曰:「養身莫善於習動,夙興夜寐,振起精神,尋事去做。」(《言行錄》卷上)曰:「生存一日當為生民辦事一日。」(《年譜》卷下)質而言之,為做事故求學問,做事即是學問,舍做事外別無學問,此元之根本主義也。以實學代虛學,以動學代靜學,以活學代死學,與最近教育新思潮最相合。但其所謂實、所謂動、所謂活者,究竟能免於虛靜與死否耶?此則時代為之,未可以今日社會情狀繩古人矣。

  元弟子最著者,曰李塨,曰王源,皆能實踐其教。然元道太刻苦,類墨氏,傳者卒稀,非久遂中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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