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清代學術概論 | 上頁 下頁


  汪中嘗擬為《國朝六儒頌》,其人則昆山顧炎武、德清胡渭、宣城梅文鼎、太原閻若璩、元和惠棟、休甯戴震也。其言曰:

  古學之興也,顧氏始開其端。河洛矯誣,至胡氏而絀。中西推步,至梅氏而精。力攻古文者,閻氏也。專言漢儒《易》者,惠氏也。凡此皆千餘年不傳之絕學,及戴氏出而集其成焉。(淩廷堪《校禮堂集》「汪容甫墓誌銘」)

  其所推挹蓋甚當,六君者洵清儒之魁也。然語於思想界影響之巨,則吾于顧、戴之外,獨推閻、胡。

  閻若璩之所以偉大,在其《尚書古文疏證》也。胡渭之所以偉大,在其《易圖明辨》也。汪中則既言之矣。夫此兩書所研究者,皆不過局部問題,曷為能影響於思想界之全部?且其書又不免漏略蕪雜,為後人所糾者不少。——阮元輯《學海堂經解》,兩書皆擯不錄。——曷為推尊之如是其至?吾固有說。

  《尚書古文疏證》,專辨東晉晚出之《古文尚書》十六篇及同時出現之孔安國《尚書傳》皆為偽書也。此書之偽,自宋朱熹、元吳澄以來,既有疑之者;顧雖積疑,然有所憚而莫敢斷;自若璩此書出而讞乃定。夫辨十數篇之偽書,則何關輕重?殊不知此偽書者,千餘年來,舉國學子人人習之,七八歲便都上口,心目中恒視為神聖不可侵犯;歷代帝王,經筵日講,臨軒發策,鹹所依據尊尚。毅然悍然辭而辟之,非天下之大勇,固不能矣。自漢武帝表章六藝、罷黜百家以來,國人之對於六經,只許徵引,只許解釋,不許批評研究。韓愈所謂「曾經聖人手,議論安敢到?」若對於經文之一字一句稍涉疑議,便自覺陷於「非聖無法」,蹙然不自安于其良心,非特畏法網、憚清議而已。凡事物之含有宗教性者,例不許作為學問上研究之問題。一作為問題,其神聖之地位固已搖動矣!今不唯成為問題而已,而研究之結果,乃知疇昔所共奉為神聖者,其中一部分實糞土也,則人心之受刺激起驚愕而生變化,宜何如者?蓋自茲以往,而一切經文,皆可以成為研究之問題矣。再進一步,而一切經義,皆可以成為研究之問題矣。以舊學家眼光觀之,直可指為人心世道之憂。——當時毛奇齡著《古文尚書冤詞》以難閻,自比於抑洪水驅猛獸。光緒間有洪良品者,猶著書數十萬言,欲翻閻案,意亦同此。——以吾儕今日之眼光觀之,則誠思想界之一大解放。後此今古文經對待研究,成為問題;六經諸子對待研究,成為問題;中國經典與外國宗教哲學諸書對待研究,成為問題;其最初之動機,實發於此。

  胡渭之《易圖明辨》,大旨辨宋以來所謂《河圖》、《洛書》者,傳自邵雍。雍受諸李之才,之才受諸道士陳摶,非羲、文、周、孔所有,與《易》義無關。此似更屬一局部之小問題,吾輩何故認為與閻書有同等之價值耶?須知所謂「無極」、「太極」,所謂《河圖》、《洛書》,實組織「宋學」之主要根核。宋儒言理,言氣,言數,言命,言心,言性,無不從此衍出。周敦頤自謂「得不傳之學於遺經」,程朱輩祖述之,謂為道統所攸寄,於是佔領思想界五六百年,其權威幾與經典相埒。渭之此書,以《易》還諸羲、文、周、孔,以《圖》還諸陳、邵,並不為過情之抨擊,而宋學已受「致命傷」。自此,學者乃知宋學自宋學,孔學自孔學,離之雙美,合之兩傷。(此胡氏自序中語)自此,學者乃知欲求孔子所謂真理,舍宋人所用方法外,尚別有其途。不寧唯是,我國人好以「陰陽五行」說經說理,不自宋始,蓋漢以來已然。一切惑世誣民汩靈窒智之邪說邪術,皆緣附而起。胡氏此書,乃將此等異說之來歷,和盤托出,使其不復能依附經訓以自重,此實思想之一大革命也。

  歐洲十九世紀中葉,英人達爾文之《種源論》,法人雷能之《耶穌基督傳》,先後兩年出版,而全歐思想界為之大搖,基督教所受影響尤劇。夫達爾文自發表其生物學上之見解,于教宗何與?然而被其影響者,教義之立腳點破也。雷能之傳,極推挹基督,然反損其信仰者,基督從來不成為學問上之問題,自此遂成為問題也。明乎此間消息,則閻、胡兩君之書,在中國學術史上之價值,可以推見矣。

  若論清學界最初之革命者,尚有毛奇齡其人。其所著《河圖原舛篇》、《太極圖說遺議》等,皆在胡渭前;後此清儒所治諸學,彼亦多引其緒。但其言古音則詆顧炎武,言《尚書》則詆閻若璩,故漢學家祧之不宗焉。全祖望為《毛西河別傳》,謂「其所著書,有造為典故以欺人者,有造為師承以示人有本者,有前人之誤已經辨正、尚襲其誤而不知者,有信口臆說者,有不考古而妄言者,有前人之言本有出而妄斥為無稽者,有改古書以就己者」。祖望于此諸項,每項舉一條為例,更著有《蕭山毛氏糾繆》十卷。平心論之,毛氏在啟蒙期,不失為一衝鋒陷陣之猛將,但于「學者的道德」缺焉,後儒不宗之,宜耳。

  同時有姚際恒者,其懷疑精神極熾烈,疑《古文尚書》,疑《周禮》,疑《詩序》,乃至疑《孝經》,疑《易傳》十翼。其所著「諸經通論」未之見,但其《古今偽書考》,列舉經史子部疑偽之書共數十種,中固多精鑿之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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