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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德國失敗之原因


  自德國敗後,各國人著書論他致敗原因的很多。我覺得我們老朋友蔣百里所著的一篇,最為精到。我就把他錄出來,做這一篇的結論。

  附 德國敗戰之諸因蔣百里

  一、總說。

  可勝則戰,不可勝則不戰。三尺童子識其義,而實行也,則雖大智有未能焉。戰與不戰,政略之事也。勝與不勝,兵略之事也。有可勝而不可戰者(如日本對中國山東問題下哀的美敦之時),有可戰而不可勝者(如開戰時之比利時),故政略與兵略之間,有微妙之聯絡。此之所謂可戰可勝者,即彼之所謂不可勝不可戰者也。而彼之可勝可戰,即此之不可勝不可戰。故敵與我之間,有對抗之作用。勝敗不可以預測,和戰不可以強求。是故有以不能不戰之國家,而處於萬不可戰之地位,乃不得已僥倖于一戰以求成功者,則1914年秋德國之形勢是也。

  所謂不能不戰者何也?兵之為物也有極端性,未有不求戰而其兵可強者,亦未有兵既強而不求戰者。且以軍事之優勢而立國,一旦迄於彼我之間,強弱之勢得其均衡,則後此之危益可知。自兵略言,1914年時,為德計亦一機也,為奧戰則同盟固,一也。英疲於內政,而俄、法之軍政改革未竣,二也。自此以後,將或並此僥倖之一勝而不可得矣。雖然,此可勝之機,而非可戰之機。此不能不勝之消極原因,而非可戰之積極原因也。而不能不戰之根本,則實由於其國家之狀態不自然。

  所謂萬不可戰之地位者何也?則政略上包圍之形勢已成也。包圍之形勢孰致之?德人實自致之。而德人自言曰:是原於德之存在與發展也。存在故見忌於法,發展故見忌于英。今有病食傷者,執不食則死之例以自解,而歸咎於食物之消化不良,豈通論乎?存在與發展,自然之勢也。所貴乎政略者,則人為調劑也。故自致于萬不可戰之地位,其原因當歸於政略之失敗。

  不能不戰而萬不可戰,此兩極端之間必有一進路。而德人則過信其度,求解決於僥倖之一勝。以兵略上一勝之效,而轉移政略之形勢者,史庸有之。雖然,可幸得不可強求也。所謂不能使敵必可勝也,過信其可勝之度,欲以一時優勢之兵略,轉移數十年來失敗之政略,此不可得之數也。姑勿論馬侖之戰敗焉,縱得巴黎,苟法軍之主力得退以自保者,則最後之形勢終不可易。而此退以自保之權,則操諸法不操諸德,此則戰略之失敗也。要之,以政略之失敗,而致自陷於進退兩難之地位,不思變其政略而思以兵略濟政略之窮,則敗戰之主困在焉。得取上之說而推論之。

  二、國家之狀態不自然( 時時在不能不戰之地位)

  擴充戰備,即所以維持平和,此片面之真理,凡以證一國之狀態日處於不安之地位是已。十九世紀日耳曼民族之統一運動本有二派:其一派欲依國民之發動而成,其一派欲藉普國之武力而成。自「弗蘭格福村」國民大會之失敗,而俾斯麥相普,遂戰奧敗法,而德帝國以成。成則成矣,而內外形勢皆處於不自然之趨勢。法人建國根本,不利東鄰之有強國,而亞、洛二州之割,幾等於文身之恥,每飯不忘。而歐洲戰雲,時隱時現,一也。個人自由之伏流,其來源極遠,以軍事建國,勢必趨於武斷。不發於此,則伸於彼。而社會黨承產業發達之結果,其勃興較他國為尤甚,二也。逆其勢而鎮之,厥維軍備,然國民皆兵之秘鑰,已公開於世界。子能之,人亦能之。互競極其度,必有一日能發不能收者。故毛奇有「和平無永久」之言,而俾斯麥有二重保險之策。凡自知其國步之艱難,不能不苦心以求自濟也。

  此種不自然之形勢,乃隨國家強盛之狀而益增其度。其在外,則德法之世仇,而重以德英之衝突,而三國協商日進于成。其在內,則政治之自由,加以貧富之階級,而社會主義日趨於盛。擴充軍備,一之不已,至於再,至於三,凡以求平和及以求戰也。夫一國而至於求戰以自保,此可暫不可久之勢,必有一日至於敗者也。維廉二世之失敗,特速其時耳。以包圍啟敗戰之端,以革命結敗戰之局,莫或致之,若或使之。嗚呼!謂維廉一世即位之日,即伏五十年後敗戰之基,固屬過言,而原始要終,於政略之由來,固不能不就其建國之本源,一下深沉之觀察也。質而言之,不能不戰者,德國國家之歷史性使然也。

  三、政略上之失敗(自陷於不可戰)

  凡俾斯麥之所謂同盟條約者,中間無不有戰之一義,蓋以求于國際間自立于可戰之地位也。惟我可戰則人不可戰,和戰之主動在我,而和平可得,此則政略兵略間之微妙作用也。自威廉二世,而此間之作用失。當普之初盛,奧忌之,法詎欲之?同一不欲也。而使之發不同時,此外交之成功也。自威廉二世,而是中之要領亦失,於是法之復仇,俄之南下,英之海外政策,三者匯於一流,包圍之勢成,而和戰根本之主動不復在德手矣。請言英。德軍閥視英德之衝突,一若既定之運命不可逃者然。以為縱無南阿之爭,縱無摩洛哥之干涉,海軍即不擴張,比之中立即不侵犯,苟德之商工業一日存在,則英必有一日參戰,果也必有一日也。拿破崙之世,必有一日與普戰也,而究何當於奧之敗、普之興也?請言俄。俄德之交破於奧。然戰事之證明,則知聯奧之得,不足以補拒俄之失。夫奧之為國,不適於民族國家之大勢,援奧則逆勢而從井救人也。俄之南下,非英之利,拒俄則何為者也?是則三十年來左周右旋,以自陷於萬不可戰之地位者,德人自取之也。

  四、兵略上之失敗

  兵略上失敗之原因,則過信其度之失,到處發見。馬侖役之前,法軍之退也,其目的在自全而待機。自由退,非敗退也。而貿然減西力以東援,且大膽繞巴黎要塞之前,遂遭敗戰。其過信一也。凡爾登之役,竭其所有人員材料以攻堅,自以為可勝,則狃於盎威斯要塞之易下也,犧牲數十萬,而卒為法人所齕。於兵略上且無絲毫影響,遑論政略?其過信二也。最後之攻擊,及五次之多,傾其東力以西,亦自以為必勝。勝誠勝矣,略地多而卒無補於大勢,又粘守其線,不肯速退,遂為人所攻,至一退而不可複支。其過信三也。且惟其過信也,故動作反變為不徹底。開戰之初,壯丁之未受教育者百萬之多,國民皆兵之義雲何?一也。東普要塞之不堅,急則救之,而忘菲烈德犧牲柏林之堅忍,以致西方之失敗。二也。瓦薩之役,俄軍幾不能退,而苟安於正面攻擊。三也。羅馬尼亞既亡,不乘時以定希臘,逗留國境,以致布加利亞之脫盟。四也。乃至過信飛船長炮可以脅巴黎、倫敦,過信潛艇作戰,而引入美人之參戰,則尤眾目所共見者矣。

  五、結論(軍閥之禍)

  吾今綜其敗戰之諸因而為抽象之結論,則有一義焉,曰:軍閥之為政,以剛強自喜,而結果也必陷於優柔而自亡。外強而中幹,上剛而下柔,是其征也。「將來之在海上也」「力即真理也」,德帝所以驚世之言也。夫其聲洪者,其中空也。世界之日醒,而自己被動之運命定,故凡今日軍閥所自辯其不得已者,皆足以自證其強之失也。俾斯麥,性格剛毅之人也,不能容而去之太早;興登堡,亦性格剛毅之人也,不能容而用之太遲。奉令承教之人多,所謂才者則局部之人物,能見其小不能見其大,能見其一部不能見其全體。夫英之初戰,八萬人耳。自德軍人視之,誠不足道,而不知卒以自疲也。故軍閥派以軍事上種種不徹底之處置為敗戰之原,而不知此不徹底之根本,實原于自身之闕點。夫必眾皆強而己始能強,然眾之強有時適足為己之弱者,此古之英雄所以終於失敗者多也。

  讀這篇文章,就可以知道德國這回的失敗,實在是德國自身五十年來歷史所構成。至於戰爭臨了的時候,什麼壯丁喪失咧,糧食乏絕咧,列國環攻咧,同盟離叛咧,國民革命咧,這些只算是自然之運,必至之符,只能說是結果,不能說是原因了。老實說一句,軍閥執政的國家,非弄到這種下臺,不能了帳。恰像那些專講究丹藥采補的妖人,一定是因為亢陽淘虛了身子,斷送他一條殘命。百里講的「兵之為物有極端性,未有不求戰而能強,亦未有既強而不求戰」,這段話最是至理名言。我們就近拿日本來做個引證。日本兵從前為什麼會強呢?就是靠有個理想的攻擊目的。誰是他目的呢?甲午以前是我們中國,日俄戰役以前是俄國,所以那時候他的兵最強。過此以後,就漸漸不如從前。為什麼呢?因為目的完結了。他若不維持他的軍國主義,那麼立國基礎就要動搖。他若要維持他的軍國主義,除非重新找出一個攻擊目的來。所以再想拿中華民國做第二回目的,又想拿西伯利亞做目的,甚至想拿美國做目的,就像那服慣了春藥的人,斷了藥就要不能人道。打破後壁說來,真所謂「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了。我們看從前有個什麼「泛日耳曼主義」到處闖禍,如今還有什麼「大亞細亞主義」到處闖禍。為什麼前車既覆,後車不戒呢?說也可憐,人家是騎上虎背下不來呀!唉,真材實料的軍閥,尚且逃不了這等結局,可憐還有那假冒招牌的軍閥哩!人家什麼政略兵略,好的歹的一概都未夢見,卻是「上剛下柔,外強中乾」八字做到盡致。自己一定要跳火坑,可是佛菩薩也沒有法子超拔他哩!我也沒有許多閒工夫替他們感歎,如今戰場形勢大略明白了,明日就去遊歷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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