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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中日戰爭時代之李鴻章(2)


  雖然,日兵之入韓也,正當溽暑爍金之時。道路險惡狹隘,行軍非常艱險,又沿途村裡貧脊,無從因糧。韓人素懾我威,所至供給,呼應雲動,其待日兵則反是。故敵軍進攻平壤之際,除乾糧之外,無所得食,以一匙之鹽供數日雲。當此之時,我軍若曉兵機,乘其勞憊,出奇兵以迎襲之,必可獲勝。乃計不出此,惟取以主待客以逸待勞之策,恃平壤堡壘之堅,謂可捍敵,此失機之大者也。李鴻章於八月十四日所下令,精神全在守局而不在戰局。蓋中日全役皆為此精神所誤也。

  時依李鴻章之部署,馬玉昆率所部毅軍四營繞出江東,為犄角勢。衛、豐二軍十八營駐城南江岸,左軍六營守北山城上,葉、聶兩帥居城中。十二、三、四等日,日兵已陸續齊集平壤附近。互相挑戰,彼此損傷不多。至十五日晚,敵部署已定,以右翼隊陷大同江左岸橋裡之炮臺,更渡江以沖平壤之正面,而師團長本隊為其後援;以左翼隊自羊角島下渡大同江,沖我軍之右。十六日,在大同江岸與馬軍相遇劇戰,敵軍死傷頗多,炮臺卒被陷。時左寶貴退守牡丹台,有七響之毛瑟槍及快炮等,鏖戰頗力,敵軍連發開花炮,寶貴負傷卒,兵遂大亂。午後四點半鐘,葉志超急懸白旗,乞止戰。是夜全師紛紛宵遁,從義州、甑山兩路,為敵兵截殺,死者二千余人,平壤遂陷。

  是役也,李鴻章二十餘年所練之兵,以勁旅自誇者,略盡矣。中國軍備之弛,固久為外國所熟知。獨淮軍奉軍正定練軍等,素用洋操,鴻章所苦心經營者,故日本懾其威名,頗憚之。既戰勝後,其將領猶言非始願所及也。其所以致敗之由,一由將帥闒冗非人,其甚者如衛汝貴克扣軍餉,臨陣先逃,如葉志超飾敗為勝,欺君邀賞,以此等將才臨前敵,安得不敗。一由統帥六人,官職權限皆相等,無所統攝,故軍勢散渙,呼應不靈。蓋此役為李鴻章用兵敗績之始,而淮軍聲名,亦從此掃地以盡矣。

  久練之軍,尚複爾爾,其他倉卒新募,紀律不諳,器械不備者,更何足道。自平壤敗績以後,廟算益飄搖無定,軍事責任不專在李鴻章一人,茲故不詳敘之,僅列其將帥之重要者如下:

  一、依克唐阿,奉天將軍,滿洲馬隊,以光緒二十年八月派為欽差大臣

  二、宋慶,提督,新募軍,以光緒二十年月派總統前敵各軍

  三、吳大澂,湖南巡撫,湘軍,以光緒二十年十二月派為幫辦軍務大臣

  四、劉坤一,兩江總督,湘軍,以光緒二十年十二月派為欽差大臣

  其餘先後從軍者,則有承恩公桂祥,副都統秀吉之神機營馬步兵;按察使陳湜,布政使魏光燾,道員李光久,總兵劉樹元,編修曾廣鈞;總兵余虎恩,提督熊鐵生等之湘軍;按察使周馥,提督宗德勝等之淮軍;副將吳元愷之鄂軍;提督馮子材之粵勇;提督蘇元春之桂勇;郡王哈咪之回兵;提督閃殿魁新募之京兵;提督丁槐之苗兵;侍郎王文錦,提督曹克忠奉旨團練之津勝軍;某蒙員所帶之蒙古兵。其間或歸李鴻章節制,或歸依克唐阿節制,或歸宋慶節制,或歸吳大澂節制,或歸劉坤一節制,毫無定算,毫無統一。識者早知其無能為役矣。

  九連城失,鳳凰城失,金州失,大連灣失,岫岸失,海城失,旅順口失,蓋平失,營口失,登州失,榮城失,威海衛失,劉公島失,海軍提督丁汝昌以北洋敗殘兵艦降於日本,於是中國海陸兵力遂盡。茲請更將李鴻章生平最注意經營之海軍,重列一表,以志末路之感:

  其餘尚有康濟、湄雲之木質小兵船,鎮北鎮邊鎮西鎮中之四蚊子船,又水雷船五,炮船三,凡劉公島灣內或傷或完之船,大小二十三艘,悉為日有。其中複有廣東水師之廣甲、廣丙、廣乙三船,或沉或降。自茲以往,而北洋海面數千里,幾不復有中國之帆影輪聲矣。

  當中日戰事之際,李鴻章以一身為萬矢之的,幾於身無完膚,人皆欲殺。平心論之,李鴻章誠有不能辭其咎者,其始誤勸朝鮮與外國立約,昧於公法,咎一;既許立約,默認其自主,而複以兵干涉其內亂,授人口實,咎二;日本既調兵,勢固有進無退,而不察先機,輒欲倚賴他國調停,致誤時日,咎三;聶士成請乘日軍未集之時,以兵直搗韓城以制敵而不能用,咎四;高升事未起之前,丁汝昌請以北洋海軍先鏖敵艦,而不能用,遂令反客為主,敵坐大而我愈危,綜其原因,皆由不欲釁自我開,以為外交之道應爾,而不知當甲午五六月間,中日早成敵國,而非友邦矣,誤以交鄰之道施諸兵機,咎五;鴻章將自解曰:量我兵力不足以敵日本,故憚於發難也。雖然,身任北洋整軍經武二十年,何以不能一戰?咎六;彼又將自解曰:政府掣肘,經費不足也。雖然,此不過不能擴充已耳,何以其所現有者,如葉志超、衛汝貴諸軍,素以久練著名,亦脆弱乃爾,且克減口糧盜掠民婦之事,時有所聞,乃並紀律而無之也,咎七;槍或苦窳,彈或贗物,彈不對槍,藥不隨械,謂從前管軍械局之人皆廉明,誰能信之,咎八;平壤之役,軍無統帥,此兵家所忌,李乃蹈之,咎九;始終坐待敵攻,致於人而不能致人,畏敵如虎,咎十;海軍不知用快船快炮,咎十一;旅順天險,西人謂以數百兵守之,糧食苟足,三年不能破,乃委之於所親昵闒冗恇怯之人,聞風先遁,咎十二。此皆可以為李鴻章罪者。若夫甲午九十月以後,則群盲狂吠,築室道謀,號令不出自一人,則責備自不得歸於一點。若盡以為李鴻章咎,李固不任受也。

  又豈惟不任受而已,吾見彼責李罪李者,其可責可罪,更倍蓰于李而未有已也。是役將帥無一人不辱國,不待言矣。然比較于百步五十步之間,則海軍優於陸軍,李鴻章部下之陸軍,又較優於他軍也。海軍大東溝一役,彼此鏖戰五點余鐘,西人觀戰者鹹嘖嘖稱讚焉。雖其中有如方伯謙之敗類,然余船之力鬥者固可以相償,即敵軍亦起敬也。故日本是役,惟海軍有敵手,而陸軍無敵手。及劉公島一役,食盡援絕,降敵以全生靈,殉身以全大節,蓋前後死難者,鄧世昌、林泰增、丁汝昌、劉步蟾、張文宣,雖其死所不同,而鹹有男兒之概,君子湣之。諸人者皆北洋海軍最要之人物也,以視陸軍之全無心肝者何如也,陸軍不忍道矣。然平壤之役,猶有左寶貴、馬玉昆等一二日之劇戰,是李鴻章部下之人也,敵軍死傷相當。雲其後欲恢復金州、海城、鳳凰城等處,及防禦蓋平,前後幾度,皆曾有與日本苦戰之事,雖不能就,然固已盡力矣,主之者實宋慶,亦李鴻章舊部也。是固不足以償葉志超、衛汝貴、黃仕林、趙懷業、龔照璵等之罪乎?雖然,以比諸吳大澂之出勸降告示,未交鋒而全軍崩潰者何如?以視劉坤一之奉命專征,逗留數月不發者何如?是故謂中國全國軍族皆腐敗可也,徒歸罪於李鴻章之淮軍不可也。而當時盈廷虛憍之氣,若以為一殺李鴻章,則萬事皆了,而彼峨冠博帶,指天畫地者,遂可以氣吞東海,舌撼三山,蓋湘人之氣焰尤咻咻焉。此用湘軍之議所由起也。乃觀其結局,豈惟無以過淮軍而已,又更甚焉。嘻!可以愧矣。吾之為此言,非欲為淮軍與李鴻章作冤詞也。吾於中日之役,固一毫不能為李淮恕也,然特患夫虛憍囂張之徒,毫無責任,而立於他人之背後,摭其短長以為快談,而迄未嘗思所以易彼之道,蓋此輩實亡國之利器也。李固可責,而彼輩又豈能責李之人哉?

  是役也,李鴻章之失機者固多,即不失機而亦必無可以幸勝之理。蓋19世紀下半紀以來,各國之戰爭,其勝負皆可於未戰前決之,何也?世運愈進于文明,則優勝劣敗之公例愈確定。實力之所在,即勝利之所在,有絲毫不能假借者焉。無論政治學術商務,莫不皆然,而兵事其一端也。日本三十年來,刻意經營,上下一心,以成此節制敢死之勁旅,孤注一擲以向於我,豈無所自信而敢乃爾耶?故及其敗然後知其所以敗之由,是愚人也,乃或及其敗而猶不知其致敗之由,是死人也。然則徒罪李鴻章一人,嗚呼可哉?

  西報有論者曰:日本非與中國戰,實與李鴻章一人戰耳。其言雖稍過,然亦近之。不見乎各省大吏,徒知畫疆自守,視此事若專為直隸滿洲之私事者然,其有籌一餉出一旅以相急難者乎?即有之,亦空言而已。乃至最可笑者,劉公島降艦之役,當事者致書日軍,求放還廣丙一艦,書中謂此艦系屬廣東,此次戰役,與廣東無涉云云。各國聞者,莫不笑之,而不知此語實代表各省疆臣之思想者也。若是乎,日本果真與李鴻章一人戰也。以一人而戰一國,合肥合肥,雖敗亦豪哉!

  自是而李鴻章兵事上之聲譽終,而外交上之困難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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