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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洋務時代之李鴻章(2)


  雖然,李鴻章之識,固有遠過於尋常人者矣。嘗觀其同治十一年五月覆議製造輪船未可裁撤折云:

  臣竊惟歐洲諸國,百十年來,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中國,闖入邊界腹地,凡前史所未載,亙古所未通,無不款關而求互市。我皇上如天之度,概與立約通商,以牢籠之,合地球東西南朔九萬里之遙,胥聚於中國,此三千餘年一大變局也。西人專恃其槍炮輪船之精利,故能橫行於中土,中國向用之器械,不敵彼等,是以受制於西人。居今日而曰攘夷,曰驅逐出境,固虛妄之論,即欲保和局守疆土,亦非無具而能保守之也。士大夫囿于章句之學,而昧於數千年來一大變局,狃於目前苟安,而遂忘前二三十年之何以創钜而痛深,後千百年之何以安內而制外,此停止輪船之議所由起也。臣愚以為國家諸費皆可省,惟養兵設防、練習槍炮、製造兵輪之費萬不可省。求省費則必屏除一切,國無與立,終不得強矣。

  光緒元年,《因臺灣事變籌畫海防折》云:

  茲總理衙門陳請六條。目前當務之急,與日後久遠之圖,業經綜括無遺,洵為救時要策。所未易猝辦者,人才之難得,經費之難籌,畛域之難化,故習之難除。循是不改,雖日事設防,猶畫餅也。然則今日所急,惟在力破成見,以求實際而已。何以言之?歷代備邊,多在西北,其強弱之勢,主客之形,皆適相垺。且猶有中外界限。今則東南海疆萬餘裡,各國通商傳教,往來自如,麇集京師,及各省腹地,陽托和好之名,陰慚懷吞噬之計,一國生事,諸國搆煽,實惟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輪船電報之速,瞬息千里,軍器機事之精,工力百倍,又為數千年來未有之強敵。外患之乘,變幻如此,而我猶欲以成法制之,譬如醫者療疾,不問何症,概投之以古方,誠未見其效也。庚申以後,夷勢駸駸內向,薄海冠帶之倫,莫不發憤慷慨,爭言驅逐。局外之訾議,既不悉局中之艱難,及詢以自強何術,禦侮何能,則茫然靡所依據。臣於洋務,涉歷頗久,聞見較廣,於彼己長短相形之處,知之較深。而環顧當世餉力人才實有未逮,又多拘于成法,牽於眾議,雖欲振奮而末由。易曰:窮則變,變則通。蓋不變通則戰守皆不足恃,而和亦不可久也。

  又云:

  近時拘謹之儒,多以交涉洋務為浼人之具,取巧之士,又以其引避洋務為自便之圖。若非朝廷力開風氣,破拘攣之故習,求制勝之實際,天下危局,終不可支,日後乏才,且有甚於今日者,以中國之大,而無自強自立之時,非惟可憂,抑亦可恥。

  由此觀之,則李鴻章固知今日為三千年來一大變局,固知狃於目前之不可以苟安;固嘗有意於求後千百年安內制外之方,固知古方不以醫新症;固知非變法維新,則戰守皆不足恃;固知畛域不化,故習不除,則事無一可成;甚乃知日後乏才,且有甚於今日,以中國之大,而永無自強自立之時。其言沈痛,吾至今讀之,則淚涔涔其承睫焉。夫以李鴻章之忠純也若彼,其明察也若此,而又久居要津,柄持大權,而其成就乃有今日者,何也?則以知有兵事而不知有民政,知有外交而不知有內治,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民。日責人昧於大局,而己於大局,先自不明;日責人畛域難化,故習難除,而己之畛域故習,以視彼等,猶不過五十步與百步也。殊不知今日世界之競爭,不在國家而在國民,殊不知泰西諸國所以能化畛域、除故習、布新憲、致富強者,其機恒發自下而非發自上,而求其此機之何以能發,則必有一二先覺有大力者,從而導其轅而鼓其鋒,風氣既成,然後因而用之,未有不能濟者也。李鴻章而不知此、不憂此,則亦已耳;亦既知之,亦既憂之,以彼之地位,彼之聲望,上之可以格君心,以臂使百僚;下之可以造輿論,以呼起全國,而惜乎李之不能也。吾故曰:李之受病,在不學無術。故曰:為時勢所造之英雄,非造時勢之英雄也。

  雖然,事易地而殊,人易時而異。吾輩生於今日,而以此大業責李,吾知李必不任受。彼其所謂局外之訾議,不知局中之艱難,言下蓋有餘痛焉。援春秋責倘賢者之義,李固咎無可辭,然試問今日四萬萬人中,有可以cast the first stone之資格者,幾何人哉?吾雖責李,而必不能為所謂拘謹之儒,取巧之士,囿於章句,狃於目前者稍寬其罪,而又決不許彼輩之隨我而容喙也。要而論之,李鴻章不失為一有名之英雄,所最不幸者,以舉國之大,而無所謂無名之英雄以立乎其後,故一躍而不能起也。吾于李侯之遇,有餘悲焉耳。

  自此章以後,李鴻章得意之歷史終,而失意之歷史方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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