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李鴻章傳 | 上頁 下頁
第四章 兵家之李鴻章-上(2)


  李秀成者,李鴻章之勁敵,而敵將中後起第一人也。洪秀全之初起也,其黨中傑出之首領,曰東王楊秀清,南王馮雲山,西王蕭朝貴,北王韋昌輝,翼王石達開,當時號為五王。既而馮、蕭戰死於湖南;楊、韋金陵爭權,互相屠殺;石達開獨有大志,不安其位,別樹一幟,橫行湖南、江西、廣西、貴州、四川諸省,於是五王俱盡。咸豐四、五年之間,官軍最不振,而江南之敵勢亦浸衰矣。李秀成起於小卒,位次微末,當金陵割據以後,尚不過楊秀清帳下一服役童子。然最聰慧明敏,富於謀略,膽氣絕倫,故洪氏末葉,得以揚餘燼簸浩劫,使官軍疲於奔命,越六七載而後定者,皆秀成與陳玉成二人之力也。玉成縱橫長江上游,起台颶於豫、皖、湘、鄂;秀成出沒長江下口,激濤浪于蘇、杭、常、揚。及玉成既死,而洪秀全所倚為柱石者,秀成一人而已。秀成既智勇絕人,且有大度,仁愛馭下,能得士心,故安慶雖克復,而下游糜爛滋甚。自曾軍合圍雨花臺之後,而於江蘇地方及金陵方面之各戰,使李鴻章、曾國荃費盡心力,以非常之钜價,僅購得戰勝之榮譽者,惟李秀成之故。故語李鴻章者不可不知李秀成。

  李鴻章自南匯一役以後,根基漸定,欲與金陵官軍策應,牽制敵勢,遂定進攻之策。是歲七月,使程學啟、郭松林等急攻青浦縣城,拔之,井發別軍駕汽船渡海攻浙江紹興府之余姚縣,拔之。八月,李秀成使譚紹光擁眾十余萬犯北新徑。劉銘傳邀擊大破之,敵遂退保蘇州。

  其月,淮軍與常勝軍共入浙江,攻慈谿縣,克之。是役也,常勝軍統領華爾奮戰先登,中彈貫胸卒,遺命以中國衣冠殮。美國人白齊文代領常勝軍。

  是歲夏秋之變,江南癘疫流行,官軍死者枕籍。李秀成乘之,欲解金陵之圍,乃以閏八月選蘇州、常州精兵十余萬赴金陵,圍曾國荃大營,以西洋開花大炮數十門,並力轟擊,十五晝夜,官軍殊死戰,氣不稍挫。九月,秀成複使李世賢自浙江率眾十余萬合圍金陵,攻擊益劇。曾國藩聞報,大憂之,急征援於他地。然當時浙江及江北各方面之官軍,皆各有直接之責任,莫能赴援。此役也,實軍興以來兩軍未曾有之劇戰也。當時敵之大軍二十余萬,而官軍陷於重圍之中者不過三萬餘,且將卒病死戰死及負傷者殆過半焉。而國荃與將士同甘苦,共患難,相愛如家人父子,故三軍樂為效死,所以能抗十倍之大敵以成其功也。秀成既不能拔,又以江蘇地面官軍之勢漸振,恐江蘇失而金陵亦不能獨全,十月,遂引兵退,雨花臺之圍乃解。

  案:自此役以後,洪秀全之大事去矣。大屯兵於堅城之下,兵家所大忌也。向榮、和春,既兩度以此致敗,故曾文正甚鑒之,甚慎之。曾忠襄之始屯雨花臺,文正屢戒焉。及至此役,外有十倍強悍之眾,內有窮困決死之寇,官軍之危,莫此為甚。乃敵軍明知官軍之寡單如此,其瘡痍又如彼,而卒不敢肉薄突入,決一死命,以徼非常之功於俄頃,而顧虧此一簣,忽焉引去,遂致進退失據,隨以滅亡,何也?蓋當時敵軍將帥富貴已極,驕侈淫泆,愛惜生命,是以及此。此亦官軍所始念不及也。曾文正曰:凡軍最忌暮氣。當道鹹之交,官軍皆暮氣,而賊軍皆朝氣,及同治初元,賊軍皆暮氣,而官軍皆朝氣。得失之林,皆在於是。驚哉言乎。以李秀成之賢,猶且不免,若洪秀全者,塚中枯骨,更何足道。所謂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殷鑒不遠,有志於天下者,其可以戒矣。洪秀全以市井無賴,一朝崛起,不數歲而蹂躪天下之半,不能以彼時風馳雲卷,爭大業于汗馬之上,遂乃苟安金陵,視為安樂窩,潭潭府第,真陳涉之流亞哉!株守一城,坐待圍擊。故向榮、和春之潰,非洪秀全自有可以不亡之道,特其所遇之敵,亦如唯之與阿,相去無幾,故得以延其殘喘雲爾。鳴呼!洪秀興廢之間,天耶?人耶?君子曰:人也。

  又案:此役為湘淮諸將立功之最大關健。非圍金陵,則不能牽江、浙之敵軍,而李文忠新造之軍,難遽制勝,非攻江、浙,則不能解金陵之重圍,而曾忠襄久頓之軍,無從保全。讀史者不可不於此著眼焉。

  李秀成之圍金陵也,使其別將譚紹光、陳炳文留守蘇州。九月,紹光等率眾十余萬,分道自金山、大倉而東,淮軍諸將防之,戰于三江口、四江口,互有勝敗。敵複沿運河設屯營,亙數十裡,駕浮橋於運河,及其支流,以互相往來,進攻黃渡,圍四江口之官軍甚急。九月廿二日,鴻章部署諸將,攻其本營。敵強悍善戰,淮軍幾不支。劉銘傳、郭松林、程學啟等身先士卒,揮劍奮鬥,士氣一振,大破之,擒斬萬餘人,四江口之圍解。

  常勝軍統領華爾之死也,白齊文以資格繼其任。白氏之為人,與華氏異,蓋權謀黯猾之流也。時見官軍之窘蹙,乃竊通款于李秀成。十月,謀據松江城為內應。至上海脅迫道台楊坊,要索軍資巨萬,不能得,遂毆打楊道,掠銀四萬兩而去。事聞,李鴻章大怒。立與英領事交涉。黜白齊文,使償所攫金,而以英國將官戈登代之。常勝軍始複為用。時同治二年二月也,此實為李鴻章與外國辦交涉第一事,其決斷強硬之慨,論者韙之。

  白齊文黜後,欲殺之,而為美領事所沮,遂放之。複降于李秀成,為其參謀,多所策劃,然規模狹隘。蓋勸秀成棄江、浙,斬其桑茶,毀其廬舍,而後集兵力北向,據秦、晉、齊、豫中原之形勢,以控制東南,其地為官軍水師之力所不及,可成大業云云。秀成不聽。白齊文又為敵軍購買軍械,竊掠汽船,得新式炮數門,獻之秀成。以故蘇州之役,官軍死於寶帶橋者數百人。其後不得志于秀成,複往漳州投賊中,卒為郭松林所擒死。

  先是曾國藩獲敵軍諜者,得洪秀全與李秀成手諭,謂湖南北及江北,今正空虛,使李秀成提兵二十萬,先陷常熟,一面攻揚州,一面窺皖、楚。國藩乃馳使李鴻章使先發制之,謂當急取太倉州以擾常熟,牽制秀成,使不得赴江北。鴻章所見適同。同治二年二月,乃下令常熟守將,使死守待援,而遣劉銘傳、潘鼎新、張樹珊率所部駕輪船赴福山,與敵數十戰皆捷。別遣程學啟、李鶴章攻太倉、昆山縣以分敵勢,而使戈登率常勝軍與淮軍共攻福山,拔之,常熟圍解。三月,克復太倉、昆山,擒敵七千余,程學啟之功最偉,戈登自此益敬服學啟焉。

  五月,李秀成出無錫,與五部將擁水陸兵數十萬圖援江陰,據常熟。李鴻章遣其弟鶴章及劉銘傳、郭松林等分道禦之。銘傳、松林與敵之先鋒相遇,擊之,獲利。然敵勢太盛,每戰死傷相當。時敵築連營於運河之涯,北自北漍,南至張涇橋,東自陳市,西至長壽,縱橫六七十裡,壘堡百數,皆扼運河之險,盡毀橋樑,備炮船於河上,水陸策應,形勢大熾。

  鶴章與銘傳謀,潛集材木造浮橋,夜半急渡河襲敵,破敵營之在北漍者三十二。郭松林亦進擊力戰,破敵營之在南漍者三十五。周盛波之部隊,破敵營之在麥市橋者二十三。敵遂大潰,死傷數萬,河為不流,擒其酋將百余人,馬五百匹,船二十艘,兵器彈藥糧食稱是。自是顧山以西無敵蹤。淮軍大振。六月吳江敵將望風降。

  程學啟率水陸萬餘人,與銘傳謀復蘇州。進破花涇港,降其守將,屯濰亭。七月,李鴻章自將,克復太湖廳,向蘇州進發,先使銘傳攻江陰。敵之驍將陳坤書,與湖南、湖北、山東四大股十余萬眾,並力來援。鴻章、銘傳親覘敵勢,見其營壘大小棋列,西自江濱,東至山口,乃定部署猛進攻之。敵抵抗甚力,相持未下。既而城中有內變者,開門納降,江陰複。

  時程學啟別屯蘇州附近,連日力戰,前後凡數十捷。敵壘之在寶帶橋、五龍橋、蠡口、黃埭、滸關、王瓜涇、十裡亭、虎邱、觀音廟者十餘處,皆陷。而郭松林之軍,亦大捷於新塘橋,斬偽王二名,殺傷萬餘人,奪船數百艘,敵水軍為之大衰。李秀成痛憤流涕,不能自勝。自是淮軍威名震天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