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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國新法論


  清光緒二十七年

  今日之世界,新世界也。思想新,學問新,政體新,法律新,工藝新,軍備新,社會新,人物新,凡全世界有形無形之事物,一一皆辟前古所未有,而別立一新天地。美哉新法!盛哉新法!人人知之,人人慕之,無俟吾論。吾所不能已於論者,有滅國新法在。

  滅國者,天演之公例也。凡人之在世間,必爭自存,爭自存則有優劣,有優劣則有勝敗,劣而敗者,其權利必為優而勝者所吞併,是即滅國之理也。自世界初有人類以來,即循此天則,相搏相噬,相嬗相代,以迄今日而國于全地球者,僅百數十焉矣。滅國之有新法也,亦由進化之公例使然也。昔者以國為一人一家之國,故滅國者必虜其君焉,瀦其宮焉,毀其宗廟焉,遷其重器焉,故一人一家滅而國滅。今也不然,學理大明,知國也者,一國人之公產也,其與一人一家之關係甚淺薄,苟真欲滅人國者,必滅其全國,而不與一人一家為難。不甯惟是,常借一人一家之力,以助其滅國之手段。故昔之滅人國也,以撻之伐之者滅之;今之滅人國也,以噢之咻之者滅之。昔之滅人國也驟,今之滅人國也漸。昔之滅人國也顯,今之滅人國也微。昔之滅人國也,使人知之而備之;今之滅人國也,使人親之而引之。昔之滅國者如虎狼,今之滅國者如狐狸。或以通商滅之,或以放債滅之,或以代練兵滅之,或以設顧問滅之,或以通道路滅之,或以煽黨爭滅之,或以平內亂滅之,或以助革命滅之。其精華已竭、機會已熟也,或一舉而易其國名焉,變其地圖之顏色焉;其未竭、未熟也,雖襲其名仍其色,百數十年可也。嗚呼!泰西列強以此新法施于弱小之國者,不知幾何矣。謂餘不信,請舉其例。

  一征諸埃及。埃及自蘇彝士河開通之後,始借債於外國,其時正值歐洲諸國物產過度,金價停滯,而資本家懷金無所用之時也。乃恃己國之強,利埃及之弱,以重利而行借貸之術。1862年,借一千八百五十萬打拉(一打拉當墨銀二元),其1864年,借二千八百五十二萬打拉,皆有所謂經手周旋費者,埃政府所得實額僅十之七耳。其初驟進多金,外觀忽增繁盛,埃王心醉外債之利,複於1865年、1866年借三千余萬打拉,1868年借五千九百四十五萬打拉于英法之都。土耳其者,埃及之上國也,慮其後患,從而禁之。而埃王左右有歐人而為顧問官者,說以富國學之哲理,惑以應時機之讕言,複以1870年,更借新國債三千五百七十萬打拉,而所謂周旋費者去其千萬焉。土國政府愈禁之,歐人資本家愈趨之,卒至行四百五十萬打拉之重賄以賂土廷,以求廢其禁埃借債之詔令。其結局也,卒使埃及政府共借外債至五萬萬三千二百余萬打拉。夫英法之資本家,豈不知埃及之貧弱不足以負擔此重債乎哉?其所謂顧問官者,豈非受埃之祿而事埃之事者哉?其各國之政府官吏,豈不日言文明、日言和親以與埃廷相往來者哉?而何以孳孳焉懇懇焉獻甘言行重賂,務送其巨萬貨財於紛濁不可知之地?此實在舊法滅國時代百思而不得其解者也。曾幾何時,至於1874、1875年,而埃及財政掃地不可收拾,債主愈迫,國帑全空,於是有英國領事迫埃王聘請長於理財之英人為顧問官之事矣。募民債(其法殆如中國數年前之昭信股票),加租稅,絲毫無所補。1876年,遂有各國領事迫埃王設立財政局,以英法兩國人為局長之事矣。局長履任之始,因本國戶部大臣議論不合,立置諸重典,遂以外人監督歲入,管鐵道,掌關稅,而財權全外移矣。1877年,而財政局增聘數十歐人,支俸給十七萬五千打拉矣,未幾,又以領事之勸而給債主以厚祿矣。不寧惟是,關稅之權既握於外國,而歐人在埃者十萬,皆私販運而不納稅矣。及埃廷以此事詰責英法領事,英法政府猶複依違不答,經年之後,始以埃及內政不修為辭,竟橫行而無憚矣。至1878年,遂使埃及兩倍其人頭稅,三倍其營業稅,羅掘以還利息。而每年歲入四千七百余萬打拉者,僅能以五百三十五萬供本國政費,其餘盡投諸外人矣,全國官吏經數月不得支俸,而歐人之傭聘者,其厚俸如故矣。未幾而歐人訟埃王,裁判于歐人司理之會審法院矣。未幾而將埃王所有私產典與歐客,以償債息矣。究其極也,卒乃將埃及歲入歲出之權全歸外人之手,直以英法人入政府,屍戶部、工部二大臣之位,是實1878年事也。二大臣既入政府,借更新百度之名,謂埃及人老朽不可用,遽免要官五百餘人,而悉代以歐人矣。自1879年至1882年,四載之間,全國官吏次第嬗易,至於歐人在位者一千三百二十五人,俸給百八十六萬五千打拉。而其名猶曰:代埃及振興內治也,整理財政也。及至山窮水盡、羅掘俱空之際,猶複裁減兵士之餉,使軍隊無力,不能相抗;增加貴族之稅,使豪強盡鋤,無複自立;清查通國之田畝,使農民騷動,雞犬不寧。猶以為未足,又欺小民之無識,以甘言誘,以強威迫,使全國之土地大半歸歐人之管業,民無所得食,鬻家畜以糊口,餓殍載道,囹圄充闐,而埃王卒乃被廢,擁立新王之權歸於債主之手矣。不甯惟是,埃及國民于忍之無可忍,望之無可望,呼籲不聞、生路全絕之際,不得不群起而與外敵為難。而所謂重文明、守道義之大英國,所謂尊耶教、倡自由之格蘭斯頓,直以數萬之雄師壓埃境,挾埃王,以伐埃民,石卵不敵,義旗遂靡,而埃及愛國之志士,卒俯首擊頸,流竄於異洲之孤島,而全埃之生機絕矣。嗚呼!世有以借外債、用客卿而為救國之策者乎?吾願與之一觀埃及之前途也。雖然,吾無怪焉,滅國之新法則然耳。

  其二征諸波蘭。波蘭者,歐洲千年之名國也。當十七世紀初葉,波政始衰,瑞典王廢波王別立新主,未幾而前王以俄援複位,惴息於俄皇勢力之下,國中複分為兩大黨派,其一仰普法之庇蔭,其一借俄為後援,於政治上,於宗教上,訌爭不息。俄人利其有辭也,於是貌為熱誠博愛,以甘言狡計結其歡心,且煽其黨爭使日益劇烈,遂借詞扶助公義,屯兵四萬于波蘭境上以為聲援。俄兵既集,乃使人脅從所庇之黨以二事:一曰對波王絕君臣之分,二曰許俄皇以干涉內政之權。所庇黨既陷術中,欲脫不得,俄軍乃于貴族議院前築一炮臺,使數兵卒立炮側爇火以待,迫全院議員畫諾,此後俄公使遂握廢置波王、生殺波民之權者凡數十年。爾後土耳其、普魯士、奧大利諸國,展轉效尤。國內之爭,亦囂囂未已,而俄人始終挾波王以令波民,不遽廢其位也。迨國民同盟党到處蜂起,仍借王室以壓制之,一切義士指為叛民,殺戮竄流,無所不至,量其國民之氣不可複振,乃從而豆剖而瓜分之。至1772年,而波蘭之名遂絕於地圖矣。世有以爭黨派、聯外國為自保祿位之計者乎?吾願與一覽波蘭之覆轍也。雖然,吾無怪焉,滅國之新法則然耳。

  其三征諸印度。印度之滅亡,可謂千古亡國之奇聞也。自古聞有以國滅人國者,未聞有以無國滅人國者(如古者民族遷徙、掠踞土地者,雖未成為國而全體團結已有國之形。若本國人民起而獨立,又非滅國也,故印度之例實古今所無)。至於近世之印度,舉其百八十萬英方裡之土地,二百九十兆之人民,以置諸英皇維多利亞之治下者誰乎?則區區七萬磅小資本之東印度公司而已!英人經略印度之起點,在1639年,於其東岸,得縱六英里橫一英里之地,閱二十七年,始得孟買島,而每歲納十磅于英王,以讓受其主權。由不滿方三裡之地,而衍至百八十萬方裡;由十磅之歲入,而增至五六千萬磅,英人之所以成就此偉業者,果由何道乎?以常理論之,其必暴露莫大之軍隊,耗竭無量之軍費,乃始及此,而豈知有大謬不然者。英人之滅印度,非以英國之力滅之,而以印度之力滅之也。昔法人焦白禮之欲吞印度也,曾思得新法兩端,一曰募印度之土人,教以歐洲之兵律,而以歐人為將帥以指揮之;二曰欲握印度之主權,當以其本國之君侯酋長為傀儡,使率其民以服從命令。嗚呼!後此英人之所以蠶食全印者,皆實行此魔術而已。以如此驚天動地之大業,而英廷未嘗為之派一兵遺一矢,課一錢之租稅,募一銖之國債,蓋當1773年,征略之事既已大定,實東印度公司全盛時代,而在印之英兵不過九千人(皆公司之兵非國家之兵),其餘皆土兵也。至1857年,所養印兵多至二十三萬五千人。蓋當其侵略之始,攻印度人者印度人也;當其戡定之後,監印度人者印度人也。而自始事迄今日,凡養戰兵養防兵之費,所有金穀繒帛,一絲一黍無非出自印度人也。今者世界之上,赫赫然有五印度大後帝之名矣,而大後帝之下,其號稱君侯酋長,各君其國各子其民者,尚以萬計焉。彼服從于此萬數酋長肘下之群氓,其謂自國為已滅乎?謂為未滅乎?是非吾所能知也。若此者,豈惟印度,而英之所以待南洋群島,法之所以待安南,皆用此術焉矣。世有媚異種、殘同種而自以為功者乎?吾願與之一遊印度之遺墟也。雖然,吾無怪焉,滅國之新法則然耳。

  其四征諸波亞。波亞者,南阿非利加之強健民族,而今與英國在戰爭中者也。波亞之種,本繁殖於好望角之地,百年以來,為英人屢次逼迫,大去其鄉,漸入內地,建設杜蘭斯哇兒及阿郎治兩民主國於南非之中央。父子兄弟宗族相率而農而牧而獵,以優遊於此小天地間,謂可安堵無雞犬之驚矣。乃于1865年,某歐人遊歷其地,見有金礦之跡,乃測制杜國地質圖,至1885年,遂查出舒杭呢士布之大金穴。好望角之英商某,一攫而獲巨萬之利。於是錐刀之徒相率麇至,前後十二年,歐人設大公司於此間者,七十有二家。以前者蓬艾滿目、麀鹿群遊之地,忽成為居民十五萬之巨鎮,而杜國政府之財權,幾全移于此金市之域,而握其樞者實英人也。英人乃變其前此兵力併吞之謀,改為富力侵略之策,因迫杜政府許其開一鐵路自杜京經金市以達好望角。杜統領知此舉之為禍胎也,乃別自築一鐵路,通印度洋以抵制,僅乃得免。而英人之在金市者,複要求自治權利,欲人人得入議院為議員,以幹與杜國之內政,彼杜國之京師居民不逾一萬,而金市戶口十五倍之,富力智力皆集於此。以金市老猾之英商,與杜京質樸之波民,同上下馳驅於一議院中,則全國之政權,轉瞬而歸於英族之手,此英人所處心而積慮,亦波亞人所熟察而炯知也。此議開始,杜人堅執拒絕之,至1895年,遂有英公司董事禪桑氏以六百之兵,謀襲金市之事,而其主動者,實英國好望角總督也。此蠻暴之舉,既為波亞人先發所制,不達其志,迨1899年,而流寓杜國之英人,聯名二萬,求英政府干涉杜政,務求得參政權利,而英政府遂恃大國之威,用強制手段,限來住五年者即得參政權矣。此事之交涉未竟,又忽移於主權問題,指杜蘭斯哇兒為英之屬國矣。且也文牘往復,玉帛未渝之頃,即為示威運動,陰調兵隊以陳境上矣。彼英人固不虞波亞之敢於一戰也,更不信以蕞爾之波亞,能抗衡世界第一雄國,使之竭獅子搏兔之全力也。於是敢悍然以其待埃及、待印度之故技以待波人,波亞雖不支,要不失為轟轟烈烈有名譽之敗績乎!然英人之所謂文明道德者,抑何其神奇出沒而不可思議耶?世有以授開礦權、鐵路權及租界自治權於外國人為無傷大體者乎?吾願與之一讀波亞之戰史也。雖然,吾無怪焉,滅國之新法則然耳。

  其五征諸非律賓。非律賓者,我同洲同種之國民,兩度與白種戰爭,百折而不撓者也,吾人所當南望頂禮而五體投地者也。西班牙之力,不足以滅非律賓,吾今不具論,吾將論美國與非國交涉之事。夫美國亦豈能滅非國之人哉?其所以滅之者,亦恃新法而已。當美班之交戰也,非國猶受壓于班之軛,美人首以兵艦欲搗非島以牽班力,而自懼其力之不逮也。乃引非國豪傑阿軍鴉度將軍以自重,阿將軍前以革命未成,韜跡香港,新嘉坡之美領事與密約相會,有所計議,乃以電報往復於華盛頓政府及海軍提督杜威,卒以美兵艦而護送阿將軍返故國。阿將軍之歸也,為彼全島同胞之權利義務也,非為美國之嗾犬而代之驅除也。美國現政府,既已棄其祖傳之們羅主義,而易為帝國侵略政策,欲求一商業兵事之根據地於東洋久矣。於是包藏禍心以待非人,宣言兵艦之來,將以助非島之獨立,脫西班牙之羈軛。非人以為美國文明義俠之稱,久著於天下,坦然信之,表親愛焉。至1898年,非國獨立軍既奏成功,民主政府既已建設,其時非政府所轄者,有十六萬七千八百四十五方裡(西班牙裡)之地,所統治者有九百三十九萬五千餘之民,而美軍所侵掠領有者,地不過百四十三方裡,人不過三十萬餘耳。非未嘗借美之兵力以複國權,美卻借非之聲援以殺班力,兩國之關係,如是而已矣。豈意美人挾大國之勢,藉戰勝之威,一旦反戈以向非人,雖血戰三年,死傷疫癘,其所以懲創美人者不可謂不劇,而卒至今日,刀缺矢絕,大將被俘,百戰山河,又易新主,天道無知,惟有強權。世有欲借外國之助力,以成維新革命之功者乎?吾願與之憑弔非律賓之戰場也。雖然,吾無怪焉,滅國之新法則然耳。

  以上所列,略舉數國,數之不遍,語之不詳。雖然,近二百年來,所謂優勝人種者,其滅國之手段,略見一斑矣。莽莽五洲,被滅之國,大小無慮百數十,大率皆入此彀中,往而不返者也。由是觀之,安睹所謂文明者耶?安睹所謂公法者耶?安睹所謂愛人如己、視敵如友者耶?西哲有言:兩平等者相遇,無所謂權力,道理即權力也;兩不平等者相遇,無所謂道理,權力即道理也。彼歐洲諸國與歐洲諸國相遇也,恒以道理為權力,其與歐洲以外諸國相遇也,恒以權力為道理。此乃天演所必至,物競所固然,夫何怪焉?夫何懟焉?所最難堪者,以攘攘優勝之人,托於岌岌劣敗之國,當此將滅未滅之際,其將何以為情哉?其將何能已於言哉!

  天下事未有中立者也。不滅則興,不興則滅,何去何從,間不容髮。乃我四萬萬人不講所以興國之策,而竊竊焉冀其免於滅亡。此即滅亡之第一根源也。人之愛我何如我之自愛,天下豈有犧牲己國之利益,而為他國求利益者乎?乃我四萬萬人,聞列強之議瓜分中國也,則眙然以憂;聞列強之議保全中國也,則釋然以安;聞列強之協助中國也,則色然以喜。此又滅亡之第二根源也。吾今不欲以危言空論,驚駭世俗,吾且舉近事之一二,與各亡國之成案比較而論之。

  埃及之所以亡,非由國債耶?中國自二十年前,無所謂國債也。自光緒四年,始有借德國二百五十萬圓,周息五厘半之事;五年,複借滙豐銀行一千六百十五萬圓,周息七厘。十八年借滙豐三千萬圓,十九年借渣打一千萬元,二十年借德國一千萬元,皆周息六厘。廿一年借俄法一萬萬五千八百二十萬元,周息四厘。廿二年借英德一萬萬六千萬元,周息五厘。廿四年借滙豐、德華、正金三銀行一萬萬六千萬圓,周息四分五厘。蓋此二十年間(除此次團匪和議賠款未計),而外債之數,已五萬萬四千六百余萬元矣。大概總計,每年須償息銀三千萬圓,今國帑之竭,眾所共知矣。甲午以前,所有借項,本息合計每年僅能還三百萬,故惟第一次德債,曾還本七十五萬,他無聞焉。自乙未和議以後,即新舊諸債不還一本,而其息亦須歲出三千萬。南海何啟氏曾將還債遲速之數,列一表如下:

  債項五萬萬元,周息六厘,一年不還,其息為三千萬元,合本息計共為五萬萬三千萬元。使以五萬萬三千萬元再積一年不還,則其息為三千一百八十萬元,本息合計五萬萬六千百八十萬元

  再以五萬萬六千百八十萬元,積八年不還,則其息為三萬萬三千三百萬元有奇,本息合計為八萬萬九千五百萬元有奇

  再以八萬萬九千五百萬圓有奇,積十年不還,則其息為七萬萬零八百萬元有奇,本息合計為十六萬萬零三百萬元有奇

  再以十六萬萬零三百萬元有奇,積十年不還,則其息為十二萬萬六千八百萬元有奇,本息合計為二十八萬萬七千一百萬元有奇

  然則不過三十年,而息之浮於本者幾五倍,合本以計,則六倍於今也。夫自光緒五年至十八年,而不能還一千六百余萬元之本。則中東戰後三十年,其不能還五萬萬元之本明矣。在三十年以前之今日,而不能還三千萬元之息,則三十年後,其不能還二十三萬萬元之息又明矣。加以此次新債四萬萬五千萬兩,又加舊債三之一有奇,若以前表之例算之,則三十年後,中國新舊債,本息合計當在六七十萬萬以上。即使外患不生,內憂不起,而三十年後,中國之作何局面,豈待蓍龜哉!又豈必待三十年而已,蓋數年以後,而本息已盈十萬萬,不知今之頑固政府,何以待之?夫使外國借債於我,而非有大欲在其後也,則何必互爭此權,如蟻附膻,如狗奪骨,而彼此寸毫不相讓耶?試問光緒廿一年之借款,俄羅斯何故為我作中保?試問廿四年之借款,俄英兩國何故生大衝突,幾至以干戈相見?夫中國政府財政困難,而無力以負擔此重債也,天下萬國孰不知之?既知之而複爭之若鶩焉,願我憂國之士一思其故也。今即以關稅、厘稅作抵,或未至如何啟氏之所豫算。中國龐然大物,精華未竭,西人未肯遽出前此之待埃及者以相待,而要之債主之權日重一日,則中央財政之事,必至盡移於其手然後快。是埃及覆轍之無可逃避者也。而庸腐奸險、貌托維新之疆臣如張之洞者,猶複以去年開督撫自借國債之例,借五十萬於英國,置兵備以殘同胞,又以鐵政局之名借外債於日本,彼其意豈不以但求外人之我信,驟得此額外之鉅款,以供目前之揮霍。及吾之死也,或去官也,則其責任非複在我雲爾?而豈知其貽禍於將來,有不可收拾者耶!使各省督撫皆效尤張之洞,各濫用其現在之職權,私稱貸於外國,彼外國豈有所憚而不敢應之哉?雖政府之官吏百變,而民間之脂膏固在,彼扼我吭而揕我胸,寧慮本息之不能歸趙,此樂貸之,彼樂予之,一省五十萬,二十行省不既千萬乎?一年千萬,十年以後不既萬萬乎?此事今初起點,論國事者皆熟視無睹焉。而不知即此一端,已足亡中國而有餘。而作俑者之罪,蓋擢髮難數矣。中央政府之有外債,是舉中央財權以贈他人也;各省團體之有外債,是並舉地方財權以贈他人也。吾誠不忍見我京師之戶部、內務府,及各省之布政使司、善後局,其大臣長官之位,皆虛左以待碧眼虯髯輩也。嗚呼!安所得吾言之幸而不中耶?吾讀埃及近世史,不禁股栗焉耳!

  不寧惟是,國家之借款,猶曰挫敗之後,為敵所逼,不得不然。乃近者疆吏政策,複有以借款辦維新事業為得計者,即鐵路是其已事也。夫開鐵路,為興利也,事關求利,勢不可不持籌握算,計及錙銖。而凡借款者,其實收之數不過九折,而金錢漲價,還時每須添一二成,即以一成而論,其入之也,十僅得九,其還之也,十須十一,是一轉移間,已去其二成,而借萬萬者短二千萬矣。此猶望金價平定,無大漲旺,然後能之,若每至還期,外國豪商高抬金價,則不難如光緒四五年時之借項,借百萬者幾還二百萬,是借款斷無清還之期,而鐵路前途,豈堪設想耶?夫鐵路之地,中國之地也,借洋債以作鐵路,非以鐵路作抵不可,路為中國之路,非以國家擔債不可。即今暫不爾,而他日稍有嫌疑,則債主且將執物所有主之名,而國家之填償實不能免,以地為中國之地也。又使今之債主不侵路權,而異時一有齟齬,則債主又將托辦理未善之說,而據路以取息,勢所必然,以債為外洋之債也。以此計之,凡借款所辦之路,其路必至展轉歸外人之手而後已,路歸外人,而路所經地及其附近處,豈複中國所能有耶?(以上一段多采何氏《新政始基》之議,著者自注)試觀蘇彝士河之股份,其關係於英國及埃及主權之嬗代者何如?嗚呼!此真所謂自求禍者也。此所以蘆漢鐵路由華俄銀行經理借款,而英國出全力以抗之;牛莊鐵路之借款於滙豐銀行,而俄國以死命相爭也。誠如是也,則中國多開一鐵路,即多一亡國之引線。又不惟鐵路,凡百事業,皆作如是觀矣。今舉國督撫,亦競言變法矣,即如其所說,若何而通道路,若何而練陸軍,若何而廣製造,若何而開礦務,至叩其何所憑藉以始事,度公私俱竭之際,其勢又將出於借款,若是則文明事業,遍于國中,而國即隨之而亡矣。嗚呼!往事不可追,吾猶願後此之言維新者,慎勿學張之洞、盛宣懷之政策以毒天下也。

  俄人之亡波蘭也,非俄人能亡之,而波蘭之貴官、豪族三揖三讓以請俄人之亡之也。嗚呼!吾觀中國近事,抑何其相類耶!團匪變起,東南疆臣,有與各國立約互保之舉,中外人士交口贊之,而不知此實為列國確定勢力範圍之基礎也。張之洞懼見忌於政府,乃至電乞各國,求保其兩湖總督之任,又恃互保之功,蒙惑各領事,以快其仇殺異黨之意氣,僚官之與己不協者,則以恐傷互保為名,借外人之力以排除之。豈有他哉?為一時之私利,一己之私益而已。而不知冥冥之中,已將長江一帶選舉、黜陟、生殺之權,全移於外國之手,於是揚子流域之督撫,生息於英國卵翼之下,一如印度之酋長,蓋自此役始矣。第四次懲治罪魁名單,榮祿等以廣大神通,借俄法兩使之力,以免罪譴,於是京師、西安之大吏,生息於俄人卵翼之下,一如高麗之孱王,又自此役始矣。一國之中,紛紛擾擾,若者為英日黨,若者為俄法黨,得附於大國,為之奴隸,則栩栩然自以為得計。噫嘻!吾恐非至如俄人築炮臺以臨波蘭議院之時,而袞袞諸公遂終不悟也。人不能瓜分我,而我先自分之,開群雄以利用之法門,彼官吏之自為目前計則得矣,而遂使我國民自今以往,將為奴隸之奴隸而萬劫不復。官吏其安之矣,抑我國民其安之否耶?嗚呼!吾觀天下最奇最險之現象,則未有如拳匪之役者也。列強之議瓜分中國也,十餘年於茲矣,事機相薄,妖孽交作,無端而有義和團之事,以為之口實,皮相者流,孰不謂瓜分之議將於今實行乎?而豈知不惟不行而已,而環球政治家之論,反為之一大變,保全支那之聲,日日騰播於報紙中,而北京公使會議,亦無不盡變其前此威嚇逼脅之故技,而一出以溫柔噢咻之手段。噫嘻,吾不知列強自經此役以後,何所愛於中國,而方針之轉變,乃如是其速也!一面罵吾民之野蠻無人性,繪為圖畫,編為小說,盡情醜詆,變本加厲,惟恐不力;一面撫摩而煦嫗之,厚其貌,柔其情,視疇昔有加焉。義和團之為政府所指使,為西後所主持,亦既萬目共見,眾口一詞矣。而猶靦然認為共主,尊為正統,與仇為友,匿怨相交,歡迎其謝罪之使,如事天神,代籌其償款之方,若保赤子。噫嘻!此何故歟?狙公之飼狙也,朝三暮四則諸狙怒,朝四暮三則諸狙喜,中國人之性質,歐人其知之矣。以瓜分為瓜分,何如以不瓜分為瓜分。求實利者不務虛名,將大取者必先小與。彼以為今日而行瓜分也,則陷吾國民于破釜沉舟之地,而益其獨立排外之心,而他日所以鉗制而鎮撫之者,將有所不及;今日不行瓜分而反言保全也,則吾國民自覺如死囚之獲赦,將感再造之恩,興來蘇之頌,自化其前此之蓄怨積怒,而畏折、歆羨、感謝之三種心次第並起,於是乎中國乃為歐洲之中國,中國人亦隨而為歐洲之國民。吾嘗讀赫德氏新著之《中國實測論》(POBERT HARTS,ESSAYS ON THE CHINESE Question)(去年西十一月出版,因義和團事而論西人將來待中國之法者也),其大指若曰:

  今次中國之問題,當以何者為基礎而成和議乎?大率不外三策:一曰分割其國土,二曰變更其皇統,三曰扶植滿洲政府是也。然變更皇統之策,終難實行,因今日中國人無一人有君臨全國之資望。若強由此策,則騷擾相續,迄無寧歲耳!策之最易行者,莫如扶植滿洲朝廷,而漫然扶植之,則亦不能絕後來之禍根。故論中國最終之處分,則瓜分之事,實無所逃避,而無奈瓜分政策,又不可遽實行於今日,蓋中國人數千年在沉睡之中,今也大夢將覺,漸有「中國者,中國人之中國也」之思想。故義和團之運動,實由其愛國之心所發,以強中國拒外人為目的者也。雖此次初起,無人才,無器械,一敗塗地,然其始羽檄一飛,四方響應,非無故矣。自今以往,此種精神必更深入人心,彌漫全國,他日必有義和團之子孫,輦格林之炮,肩毛瑟之槍,以行今日義和團未竟之志者。故為今之計,列國當以瓜分為最後之一定目的,而現時當一面設法,順中國人之感情,使之漸忘其軍事思想,而傾服于我歐人。如是則將來所謂「黃禍」(西人深畏中國人,向有「黃禍」之語互相警厲)者,可以煙消燼滅矣云云。(此乃撮譯全書大意,非擇譯一章一節,作者自注)

  嗚呼!此雖赫德一人之私言,而實不啻歐洲各國之公言矣。由此觀之, 則今日紛紛言保全中國者,其為愛我中國也幾何?不寧惟是,彼西人深知夫民權與國權之相待而立也,苟使吾四萬萬人能自起而組織一政府,修其內治, 充其實力,則白人將永不能染指于亞洲大陸。又知夫民權之興起,由於原動力與反動力兩者之摩蕩,故必力壓全國之動機,保其數千年之永靜性。然後能束手以待其擺佈,故以維持和平之局為第一主義焉。又知夫中國民族,有奴事一姓、崇拜民賊之性質也,與其取而代之,不如因而用之,以中國人而自淩中國人、自製中國人,則相與俯首帖耳,謂我祖若宗以來,既皆如是矣。習而安之,以為分所當然,雖殘暴桎梏十倍於歐洲人,而民氣之靖依然也, 故尤以扶植現政府為獨一無二之法門焉。吾今請以一言正告四萬萬人曰:子毋慮他人之顛覆而社稷變置而朝廷也。凡有謀人之心者,必利其人之愚,不利其人之明;利其人之弱,不利其人之強;利其人之亂,不利其人之治。今中國之至愚、至弱而足以致亂者,莫今政府若也。使從而稍有所變易,無論其文野程度何若,而必有以勝於今政府。而彼之所以謀我者,必不若今之易易, 列強雖拙,豈其出此?且同是壓制也,同是淩辱也,出之於己,則己甚勞而更受其惡名;假手於人,則己甚逸而且藉以市惠,各國政治家,其計之熟矣。使以列強之力直接而虐我民,民有抗之者,則謂之抗外敵,謂之為義士,為愛國,而鎮撫之也無名;使用本國政府之力間接而治我民,民有抗之者,則謂之為抗政府,謂之為亂民,為叛逆,而討伐之也有辭。故但以政府官吏為登場傀儡,而列強隱於幕下,持而舞之。政府者,外國之奴隸,而人民之主人也。主人既見奴於人,而主人之奴,更何有焉?印度之酋長,印度人之主人也,英皇則印度主人之主人也。安南之王,安南人之主人也,法總統則安南主人之主人也。吾中國之有主人也,主人之尊嚴而可敬畏也,是吾國民所能知也。主人之複有其主人也,主人即借其主人之尊嚴以為尊嚴也,是非吾國民所能知也,今論者動憂為外國之奴隸,而不知外國曾不屑以我為奴隸, 而必以我為其奴隸之奴隸。為奴隸則尚或知之,尚或憂之,尚或救之;為奴隸之奴隸,則冥然而罔覺焉,帖然而相安焉,栩然而自得焉。嗚呼!此真九死未悔,而萬劫不復者矣。滅國新法之造妙入神,至是而極矣。雖然,惟蝍蛆為能甘糞,惟齏臼為能受辛,彼列國亦何足責,亦何足怪。彼自顧其利益, 自行其策略,例應爾爾也。而獨異乎四百兆蚩蚩者氓,偏生成此特別之性質, 以適足供其政略之利用。而至今日,已奔走相慶,趨蹌恐後,以為列強愛我、恤我、撫我、字我,不我瓜分,而我保全,我中國億萬年有道之長,定於今日矣。此則魔鬼所為掀髯大笑,而天帝所為愛莫能助者也。

  凡言保全支那者,必繼之以「開放門戶」(OPEN THE DORE IN CHINA)。譯意謂將全國盡開為通商口岸也。夫開放門戶,豈非美事?彼英國實門戶全開之國也,而無如吾中國無治外法權,凡西人商力所及之地,即為其國力所及之地。夫上海、漢口等號稱為租界者,租界乎?殖民地耳!舉全國而為通商口岸,即舉國而為殖民地。西人之保全殖民地,有不盡力者乎?其盡力以保全支那,固其宜也。保全支那者,必整理其交通機關。今內河既已許外國通行小輪,而列國所承築之鐵路,必將實施速辦,而此後更日有擴充矣。夫他人出資以代我築當築之鐵路,豈不甚善?而無如路權屬于人,路與土地有緊密之關係,路之所及,即為兵力之所及,二十行省之路盡通,而二十行省之地,已皆非吾有矣。保全支那者,必維持其秩序,擔任其治安。和議成後, 必有為我國代興警察之制度者,夫警察為統治之要具,昔無今有,甯非慶事?而無如此權委託于外人,假手于頑固政府,施德政則無寸效,挫民氣則有萬能。昔波蘭之境內,俄人警察之力最周到焉,其福波蘭耶,其禍波蘭耶?又今者俄國本境警察嚴密,為地球冠,俄政府所以防家賊者則良得矣。而全俄之民,呻吟於專制虐政之下,沉九淵而不能複,俄民永梏,而俄政府亦何與立於天地乎?而況乎法制嚴明、主權確定之遠不如俄者也,故以警察力而保全支那,是猶假強盜以利刃而已。保全支那者,必整頓其財政。夫中國之財富,浮積於地面,闐塞於地中者,天下莫及焉。浚而出之,流而布之,可以操縱萬國,雄視五洲矣。而無如商權、工權、政權,既全握於他人之手,此後富源愈開,而吾民之欲謀衣食者,愈不得不仰鼻息於彼族。不見乎今日歐美之社會乎?大公司既日多,遂至資本家與勞力者劃然分為兩途,富者愈富,貧者愈貧,而中間無複隙地以容中等小康之家。今試問中國資本家之力, 能與西人競乎?既不能為資本家,勢不得不為勞力者,疇昔小康之家遍天下, 自此以往,恐不能不低首下聲胼手胝足,以求一勞役於各省洋行之司理人矣。保全支那者,必興教育,教育固國民之元氣也。顧吾聞數月以來,京師及各省都會,其翻譯通事之人聲價驟增,勢力極盛,於是都人士咸歆而慕之。昔之想望科第者,今皆改而從事於此途焉。而達官華胄,有出其嬌妻愛女,侍外國將官之顰笑,以為榮幸者矣。吾知此後外國教育之勢力日漲,而此等之風氣亦日開,所以償義和團之損失者,如是而已。教育一也,而國民教育與奴隸教育,其間有一大鴻溝焉。而奴隸之奴隸教育,更有非言思擬議所能及者矣。嗟乎,列國之所以保全支那者,如斯而已乎?支那之所以自保全者,如斯而已乎?夫孰知瓜分政策,容或置之死地而獲生,夫孰知保全政策,實乃使其魚爛而自亡乎?新法乎?新法乎!前車屢折,而來軫方遒,飲鴆如飴, 而灰骨不悔。吾又將誰尤哉?吾又將誰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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