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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史敘論


  清光緒二十七年

  §第一節史之界說

  史也者,記述人間過去之事實者也。雖然,自世界學術日進,故近世史家之本分,與前者史家有異。前者史家,不過記載事實;近世史家,必說明其事實之關係,與其原因結果。前者史家,不過記述人間一二有權力者興亡隆替之事,雖名為史,實不過一人一家之譜牒;近世史家,必探察人間全體之運動進步,即國民全部之經歷及其相互之關係。以此論之,雖謂中國前者未嘗有史,殆非為過。

  法國名士波留氏嘗著《俄國通志》,其言曰:俄羅斯無歷史,非無歷史也。蓋其歷史非國民自作之歷史,乃受之自他者也;非自動者而他動者也。其主動力所發或自外,或自上,或自異國,或自本國。要之,皆由外部之支配,而非由內部之漲生,宛如鏡光雲影,空過於人民之頭上。故只有王公年代記,不有國民發達史,是俄國與西歐諸國所以異也云云。今吾中國之前史,正坐此患。吾當講此史時,不勝慚憤者在於是;吾當著此史時,無限困難者在於是。

  德國哲學家埃猛埒濟氏曰:人間之發達凡有五種相:一曰智力(理學及智識之進步,皆歸此門),二曰產業,三曰美術(凡高等技術之進步,皆歸此門),四曰宗教,五曰政治。凡作史、讀史者,於此五端忽一不可焉。今中國前史以一書而備具此五德者,固渺不可見,即專詳一端者,亦幾無之。所陳陳相因者,惟第五項之政治耳。然所謂政治史,又實為紀一姓之勢力圈,不足以為政治之真相。故今者欲著中國史,非惟無成書之可沿襲,即搜求材料於古籍之中,亦複片鱗殘甲,大不易易。

  §第二節中國史之範圍

  甲、中國史與世界史。今世之著世界史者,必以泰西各國為中心點,雖日本、俄羅斯之史家(凡著世界史者,日本、俄羅斯皆擯不錄)亦無異議焉。蓋以過去、現在之間,能推衍文明之力以左右世界者,實惟泰西民族,而他族莫能與爭也。雖然,西人論世界文明最初發生之地有五:一曰小亞細亞之文明,二曰埃及之文明,三曰中國之文明,四曰印度之文明,五曰中亞美利加之文明。而每兩文明地之相遇,則其文明力愈發現。今者左右世界之泰西文明,即融洽小亞細亞與埃及之文明而成者也。而自今以往,實為泰西文明與泰東文明(即中國之文明)相會合之時代,而今日乃其初交點也。故中國文明力未必不可以左右世界,即中國史在世界史中,當占一強有力之位置也。雖然,此乃將來所必至,而非過去所已經。故今日中國史之範圍,不得不在世界史以外。

  乙、中國史與泰東史。泰東史者,日本人所稱東洋史也。泰東之主動力全在中國,故泰東史中中國民族之地位,一如世界史中阿利揚民族之地位。日本近來著東洋史者日增月盛,實則中國史之異名耳。今吾所述,不以泰東史名之者,避廣闊之題目,所以免汗漫掛漏,而供簡要切實之研究也。至於二千年來亞洲各民族與中國交涉之事最繁賾,自歸於中國史之範圍,固不待言。

  §第三節中國史之命名

  吾人所最慚愧者,莫如我國無國名之一事。尋常通稱,或曰諸夏,或曰漢人,或曰唐人,皆朝名也;外人所稱,或曰震旦,或曰支那,皆非我所自命之名也。以夏、漢、唐等名吾史,則戾尊重國民之宗旨;以震旦、支那等名吾史,則失名從主人之公理;曰中國、曰中華,又未免自尊自大,貽譏旁觀。雖然,以一姓之朝代而汙我國民,不可也;以外人之假定而誣我國民,猶之不可也。於三者俱失之中,萬無得已,仍用吾人口頭所習慣者,稱之曰「中國史」。雖稍驕泰,然民族之各自尊其國,今世界之通義耳。我同胞苟深察名實,亦未始非喚起精神之一法門也。

  §第四節地勢

  中國史所轄之地域,可分為五大部:一中國本部,二新疆,三青海、西藏,四蒙古,五滿洲。東半球之脊,實為帕米爾高原,亦稱蔥嶺,蓋諸大山脈之本幹也。蔥嶺向東,衍為三派,其中部一派為昆侖山脈,實界新疆與西藏焉。昆侖山脈複分為二:其一向東,其一向東南。向東南者名巴顏喀喇山,界青海與西藏,入中國內地,沿四川省之西鄙,蔓延于雲南、兩廣之北境,所謂南嶺者也。其向東者名祁連山,亙青海之北境,其脈複分為二:一向正東,經渭水之上流,蔓延于陝西、河南,所謂北嶺者也;一向東北,沿黃河亙長城內外者為賀蘭山,更北為陰山,更北為興安嶺,縱斷蒙古之東部,而入於西伯利亞。蓋中國全部山嶺之脈絡,為一國之主幹者,實昆侖山也。

  使我中國在亞洲之中劃然自成一大國者,某大界線有二:而皆發自帕米爾高原。其在南者為喜馬拉耶山,東行而界西藏與印度之間;其在北者為阿爾泰山,實為中俄兩國天然之界限焉。在昆侖山與阿爾泰山之中,與昆侖為平行線者為天山,橫斷新疆全土,分為天山南北路,而終於蒙古之西端。

  中國之大川,其發源之總地有二:其一在中國本部者,曰黃河、曰揚子江、曰西江、曰金沙江,皆發源于新疆、西藏之間;其二在中國東北部者,曰黑龍江之上流斡難河、克爾倫河,其支流之嫩江,曰色楞格河、曰鄂爾坤河等,皆發源於蒙古之北部。大抵諸大川河中與歷史最有關係者為揚子江,其次為黃河,其次為西江、黑龍江。

  蒙古及新疆雖為諸大河之發源地,但其內部沙漠相連,戈壁瀚海,準噶爾之諸沙漠,殆占全土之大半。故河水多吸收於沙漠中,或注瀉於鹽湖。

  地理與歷史,最有緊切之關係,是讀史者所最當留意也。高原適於牧業,平原適於農業,海濱、河渠適於商業。寒帶之民擅長戰爭,溫帶之民能生文明。凡此皆地理、歷史之公例也。我中國之版圖,包有溫、寒、熱之三帶,有絕高之山,有絕長之河,有絕廣之平原,有絕多之海岸,有絕大之沙漠。宜於耕,宜於牧,宜於虞,宜於漁,宜於工,宜於商,凡地理上之要件與特質,我中國無不有之。故按察中國地理,而觀其歷史上之變化,實最有興味之事也。中國何以能占世界文明五祖之一?則以黃河、揚子江之二大川橫於溫帶,灌于平原故也。中國文明何以不能與小亞細亞之文明、印度之文明相合集而成一繁質之文明?則以西北之阿爾泰山、西南之喜馬拉耶山為之大障也。何以數千年常有南北分峙之姿勢?則長江為之天塹,而黃河沿岸與揚子江沿岸之民族,各各發生也。自明以前,何以起於北方者其勢常日伸,起於南方者其勢常日蹙?以寒帶之人常悍烈,溫帶之人常文弱也。東北諸胡種何以二千餘年迭篡中夏?以其長於獵牧之地,常與天氣及野獸戰,僅得生存,故其性好戰狠鬥,又慣遊牧,逐水草而居,故不喜土著而好侵略。而中國民族之性質適與相反也。彼族一入中國,何以即失其本性,同化于漢人?亦地質使之然也。各省地方自治制度何以發達甚早?則以幅員太大,中央政府之力常不能及,故各各結為團體,以自整理也。何以數千年蜷伏於君主專制政治之下, 而民間曾不能自布國憲?亦以地太大,團體太散,交通不便,聯結甚難,故一二梟雄之民賊,常得而操縱之也。何以不能伸權力於國外?則以平原膏腴,足以自給,非如古代之希臘、腓尼西亞及近代之英吉利,必恃國外之交通以為生活,故冒險遠行之性質不起也。近年情形何以與昔者常相反?則往時主動力者常在盤踞平原之民族,近時主動力者常在沿居海岸之民族,世界之大勢,驅迫使然也。凡此諸端,無不一一與地理有極要之關係。故地理與人民二者常相待,然後文明以起,歷史以成。若二者相離,則無文明,無歷史。其相關之要,恰如肉體與靈魂相待以成人也。

  §第五節人種

  種界者,今日萬國所齗齗然以爭之者也。西人分世界人種或為五種,或為三種,或為七種,而通稱我黃色種人謂為蒙古種。此西人暗於東方情實,謬誤之談也。今考中國史範圍中之各人種,不下數十,而最著明有關係者,蓋六種焉:

  其一苗種。是中國之土族也。猶今日阿美利加之紅人、澳大利亞之黑人也。其人在歷史以前曾占重要之地位,自漢族日漸發達,苗種即日就窘迫,由北而南,今猶保殘喘於湖南、貴州、雲南、廣西之間。其在安南、緬甸等地亦間有焉。

  其二漢種。即我輩現時遍佈于國中,所謂文明之胄、黃帝之子孫是也。黃帝起於昆侖之墟,即自帕米爾高原東行而入於中國。棲于黃河沿岸,次第蕃殖于四方。數千年來,赫赫有聲於世界,所謂亞細亞之文明者,皆我種人自播之而自獲之者也。

  其三圖伯特種。現居西藏及緬甸之地。即殷周時代之氐羌,秦漢之際之月氏,唐時之吐蕃,宋時之西夏,皆屬此族。

  其四蒙古種。初起於貝加爾湖之東隅一帶,次第南下,今日蔓延於內、外蒙古及天山北路一帶之地。元朝即自此族起混一中國,威震全地。印度之謨嘉爾帝國,亦此族所建設也。

  其五匈奴種。初蕃殖於內、外蒙古之地,次第西移。今自天山南路以至中亞細亞一帶之地,多此族所佔據。周以前之玁狁,漢代之匈奴,南北朝之柔然,隋之突厥,唐之回紇,皆屬此族。現今歐洲土耳其國,亦此族所建立也。

  其六通古斯族。自朝鮮之北部,經滿洲而蔓延於黑龍江附近之地者,此種族也。秦漢時代之東胡,漢以後之鮮卑,隋及初唐之靺鞨,晚唐、五代之契丹,宋之女真,皆屬此族。今清朝亦自此興者也。

  西教徒所主張,以謂全世界之人類,皆由最初之一男一女而生。但今日世界大通,人種學大明,此論之無稽殆不足辯。然則各種、各族各自發生,其數之多,殆不可思議,且也錯居既久,婚姻互通,血統相雜,今欲確指某族某種之分界線,其事蓋不易易。況遊牧民族遷徙無常,立於數千年之後,而指前者發現於歷史上之民族,一一求今之民族以實之,非愚則誣。故今日以六種族包括中國史內之人民,誠不免武斷掛漏之譏。但民族為歷史之主腦,勢不可以其難於分析而置之不論,故舉其在史上最有關係者約而論之雲爾。

  今且勿論他族,即吾漢族,果同出於一祖乎?抑各自發生乎?亦一未能斷定之問題也。據尋常百家姓譜,無一不祖黃帝。雖然,江南民族自周初以至戰國,常見有特別之發達,其性質、習俗頗與河北民族異其程度。自是黃河沿岸與揚子江沿岸,其文明各自發達,不相承襲。而甌、閩、兩粵之間,當秦漢時亦既已繁盛,有獨立之姿。若其皆自河北移來,則其移住之歲月及其陳跡,既不可考見矣。雖然,種界者本難定者也,於難定之中而強定之, 則對於白、棕、紅、黑諸種,吾輩劃然黃種也,對於苗、圖伯特、蒙古、匈奴、滿洲諸種,吾輩龐然漢種也。號稱四萬萬同胞,誰曰不宜?

  §第六節紀年

  紀年者,歷史之符號,而於記錄考證所最不可缺之具也。以地理定空間之位置,以紀年定時間之位置,二者皆為歷史上最重要之事物。凡符號之優劣,有一公例,即其符號能劃一,以省人之腦力者為優,反是則為劣,是也。故凡野蠻時代之符號,必繁而雜;凡文明時代之符號,必簡而整。百端皆然, 而紀年其一端也。古代之巴比倫人,以拿玻呐莎王為紀元(在今西曆紀元前747年);希臘人初時,以執政官或大祭司在位之時按年紀之,其後改以和靈比亞之大祭為紀元(當紀元前767年);羅馬人以羅馬府初建之年為紀元(當紀元前753年);回教國民以教祖摩哈默德避難之年為紀元(當紀元前622年);猶太人以《創世紀》所言世界開闢為紀元(當紀元前3761年)。自耶穌立教以後,教會以耶穌流血之年為紀元,至第六世紀,羅馬一教士乃改用耶穌降生為紀元,至今世界各國用之者過半。此泰西紀年之符號逐漸改良,由繁雜而至簡便之大略也。吾中國向以帝王稱號為紀,一帝王死,輒易其符號,此為最野蠻之法(秦漢以前各國各以其君主分紀之,尤為野蠻之野蠻),于考史者最不便。今試于數千年君主之年號,任舉其一以質諸學者,雖最淹博者亦不能具對也。故此法必當廢棄,似不待辨。惟廢棄之後,當採用何者以代之,是今日著中國史一緊要之問題也。甲說曰:當采世界通行之符號,仍以耶穌降生紀元。此最廓然大公,且從於多數,而與泰西交通利便之法也。雖然,耶穌紀元雖占地球面積之多數,然通行之之民族亦尚不及全世界人數三分之一,吾冒然用之,未免近於徇眾趨勢。其不便一。耶穌雖為教主,吾人所當崇敬,而謂其教旨遂能涵蓋全世界,恐不能得天下後世人之畫諾,貿然用之,於公義亦無所取。其不便二。泰東史與耶穌教關係甚淺,用之種種不合,且以中國民族固守國粹之性質,欲強使改用耶穌紀年,終屬空言耳。其不便三。有此三者,此論似可拋置。乙說曰:當用我國民之初祖黃帝為紀元,此喚起國民同胞之思想,增長團結力之一良法也。雖然,自黃帝以後,中經夏、殷,以迄春秋之初年,其史記實在若茫若昧之中,無真確之年代可據,終不能據一書之私言,以武斷立定之,是亦美猶有憾者也。其他近來學者,亦有倡以堯紀元,以夏禹紀元,以秦一統紀元者,然皆無大理公益之可援引,不必多辯。於無一完備之中,惟以孔子紀年之一法,為最合於中國。孔子為泰東教主、中國第一之人物,此全國所公認也。而中國史之繁密而可紀者,皆在於孔子以後。故援耶教、回教之例,以孔子為紀,似可為至當不易之公典。司馬遷作《史記》,既頻用之,但皆雲孔子卒後若干年,是亦與耶穌教會初以耶穌死年為紀,不謀而合。今法其生不法其死,定以孔子生年為紀,此吾黨之微意也。

  但取對勘之便,故本書紀年以孔子為正文,而以歷代帝王年號及現在通行西曆,分注於其下。

  §第七節有史以前之時代

  史者,記人間世過去之事者也。雖然,人類之起源遠在書契以前,其詳靡得而稽焉。《春秋緯》稱自開闢至於獲麟,凡三百二十七萬六千歲,分為十紀。其荒誕固不足道,而要之必有悠遠之時代,無可疑也。洪水時代實為全世界公共紀念物,故截稱洪水以前為無史時代,洪水以後為有史時代,亦不為過。雖然,洪水之起源及其經過之年代,雖以今世地質學家考據極周密,然猶紛紛莫衷一是。故以洪水平息後,始可為真正之有史時代。中國自古稱諸夏,稱華夏,夏者以夏禹之朝代而得名者也。中國民族之整然成一社會,成一國家,實自大禹以後。若其以前,則誠有如《列子》所謂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覺若夢者。其確實與否,萬難信也。故中國史若起筆于夏禹,最為征信。雖然,中國為全世界文明五種源之一,其所積固自深遠。而黃帝為我四萬萬同胞之初祖,唐、虞、夏、商、周、秦之君統,皆其裔派,頗有信據。計自黃帝至夏禹,其間亦不過數百年,然則黃帝時去洪水之年亦已不遠。司馬遷作《史記》,托始黃帝,可謂特識。故今竊取之,定黃帝以後為有史時代。

  1847年以來,歐洲考古學會專派人發掘地中遺物,於是有史以前之古物學,遂成為一學派。近所訂定而公認者,有所謂史前三期:其一石刀期,其二銅刀期,其三鐵刀期。而石刀期中,又分為新、舊二期,此進化之一定階級也。雖其各期之長短久暫,諸地不同,然其次第則一定也。據此種學者之推度,則地球生物之起源在一萬萬年以前,而人類之遺跡,亦在一萬年乃至十萬年以前雲。中國雖學術未盛,在下之層石未經發見,然物質上之公例,無論何地皆不可逃者也。故以此學說為比例,以考中國有史前之史,決不為過。據此種學者所稱新、舊兩石刀期,其所經年代最為綿遠。其時無家畜,無陶器,無農產業。中國當黃帝以前,神農已作耒耜,蚩尤已為弓矢,其已經過石器時代,交入銅器時代之證據甚多。然則人類之起,遐哉邈乎!遠在洪水時代以前,有斷然也。

  又以人群學之公例言之,凡各人群,必須經過三種之一定時期,然後能成一龐大固結之團體。第一為各人獨立,有事則舉酋長之時期;第二為豪族執政,上則選置君主,下則指揮人民之時期;第三為中央集權漸漸鞏固,君主一人專裁庶政之時期。斯賓塞爾《群學》云:「譬有一未成規律之群族於此,一旦或因國遷,或因國危,湧出一公共之問題,則其商量處置之情形如何?必集其民眾於一大會場,而會場之中自然分為二派。其甲派,則老成者,有膂力者,閱歷深而有智謀者,為一領袖團體,以任調查事實、討議問題之事;其乙派,則少年者,老羸者,智勇平凡者,為一隨屬團體,占全種族之大部分。其權利義務,不過傍聽甲派之議論,為隨聲附和之可否而已。又于領袖團體之中,必有一二人有超群拔萃之威德,如老成之狩獵家,或狡獪之妖術家。專在會場決策而任行之,即被舉為臨事之首領」云云。然則一群之中,自然劃分為三種之人物:即其一最多數之隨屬團體,即將來變成人民之胚胎也;其二則少數之領袖團體,即將來變成豪族之胚胎也;其三則最少數之執行事務委員,即將來變成君主之胚胎也。凡此三種人物,當其在太古野蠻時代常相集合,距離不甚遠;又至今日文明時代亦相結合,距離不甚遠。惟中間所經過之趨勢,則三者常日漸分離。其政權由多數而浸歸於少數,由少數而浸歸於最少數。蓋其初時,人人在本群,為自由之競爭,非遇有外敵,則領袖團體殆為無用。其後因外敵數見,於是臨時首領漸變而為常任首領,而領袖團體之權力日以大焉。又其後此領袖團體中之有力者,各劃分權力範圍,成封建割據之形,而兼併力征之勢日盛,久乃變成中央集權之君主政體。此歷代萬國之公例也。我中國當黃帝、堯、舜之時,純然為豪族執政之時期,而且中央集權君主專裁之制,亦已萌芽發達,亦可見我中國有史以前,既經絕遠之年代,而文明發達之早,誠足以自豪於世界也。

  §第八節時代之區分

  敘述數千年之陳跡,汗漫邈散,而無一綱領以貫之,此著者、讀者之所苦也,故時代之區分起焉。中國二十四史,以一朝為一史,即如《通鑒》號稱通史,然其區分時代,以《周紀》《秦紀》《漢紀》等名。是由中國前輩之腦識,只見有君主,不見有國民也。西人之著世界史,常分為上世史、中世史、近世史等名。雖然,時代與時代相續者也,歷史者無間斷者也。人間社會之事變,必有終始、因果之關係。故於其間若欲劃然分一界線,如兩國之定界約焉,此實理勢之所不許也。故史家惟以權宜之法,就其事變之著大而有影響於社會者,各以己意約舉而分之,以便讀者。雖曰武斷,亦不得已也。

  第一上世史。自黃帝以迄秦之一統,是為中國之中國,即中國民族自發達、自競爭、自團結之時代也。其最主要者,在戰勝土著之蠻族,而有力者及其功臣子弟分據各要地,由酋長而變為封建。複次第兼併,力征無已時。卒乃由夏禹塗山之萬國,變為周初孟津之八百諸侯,又變而為春秋初年之五十余國,又變而為戰國時代之七雄,卒至於一統。此實漢族自經營其內部之事。當時所交涉者,惟苗種諸族類而已。

  第二中世史。自秦一統後至清代乾隆之末年,是為亞洲之中國,即中國民族與亞洲各民族交涉繁賾、競爭最烈之時代也。又中央集權之制度日就完整,君主專制政體全盛之時代也。其內部之主要者,由豪族之帝政變為崛起之帝政;其外部之主要者,則匈奴種、西藏種、蒙古種、通古斯種次第錯雜,與漢種競爭。而自形質上觀之,漢種常失敗;自精神上觀之,漢種常制勝。及此時代之末年,亞洲各種族漸向于合一之勢,為全體一致之運動,以對於外部大別之種族。

  或問曰:此中世史之時代,凡亙二千年,不太長乎?曰:中國以地太大、民族太大之故,故其運動進步常甚遲緩。二千年來,未嘗受亞洲以外大別種族之刺激,故歷久而無大異動也。惟因此時代太長之故,令讀者不便,故於其中複分為三小時代焉。俟本篇乃詳析之,今不先及。

  第三近世史。自乾隆末年以至於今日,是為世界之中國,即中國民族合同全亞洲民族,與西人交涉競爭之時代也,又君主專制政體漸就湮滅,而數千年未經發達之國民立憲政體,將嬗代興起之時代也。此時代今初萌芽,雖閱時甚短,而其內外之變動,實皆為二千年所未有,故不得不自別為一時代。實則近世史者,不過將來史之楔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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