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論今日各國待中國之善法

論今日各國待中國之善法

　　清光緒二十六年

　　今日我中國之時局，如系千鈞于一發，其危險真有不可思議者。但其危機，非獨屬中國，中國危機一動，天下萬國之危機皆動。吾今者為我國憂慮，更為萬國憂慮，故不得不述其意見，以告外國人焉。

　　現在辦理中國北方事務之權，歸於各國之手，各國之沾手此事也，非有所貪圖也，乃出於不得已耳。各國如辦理此事得法，非徒各國人在中國者得享安寧而已，且能代我中國人造無量之福。若不得法，恐自今以後二十年間，中國全國之地，成為一大流血場，而黃色人與白色人之血將混而為一，以染紅此二萬萬方裡之地。此誠第一可怖之事也。世有仁人君子，不忍人血之狼藉者，請俯聽吾之一言。

　　辦事者如醫病，先知其病根之所在，而以藥攻去之，病根去而元氣複。若所下之劑過於狠毒，溢出於病根之外，則藥又為生病之媒焉。今日中國之病根何在？即西太后党之政府是也。我輩同志，與西後政府為仇敵，非有所私怨也。因西後政府，為我中國人之公共仇敵，又為萬國之公共仇敵，故我輩迫於公義，誓不與之兩立，蓋必將此病根拔去，然後我國得安，萬國得安也。我輩昔日言此，外國人或不信，今觀北京政府與拳匪交涉之事，則西後党為萬國公敵之實據已見，而外國人昔日不知中國病根何在者，今亦可以了然矣。

　　吾觀中國之病不一，然有一總源頭，源頭維何？即守舊自大，憎惡外人之心是也。因有此心，故種種安民良法，不肯仿效，以至不能自治其國，使亂機滿地，民不聊生。因有此心，故其與外國人通商，不過迫于無可奈何，其實彼之心，日日欲殺逐外國人然後快。我中國數十年來，政府之主義皆在於此，是明與世界之公理相拗背，其積而成今日之大禍，有識者所早料也。中國人之犯此病者，不獨政府，即人民亦多有之。但人民所以如此者，實由政府為之倡導，故政府實為罪魁也。而數十年握政府之權者為誰？即西後與其黨人是也。

　　今欲醫中國之病，惟有將此惡政府除去，而別立一好政府，則萬事俱妥矣。而或者疑我中國人不能自造成好政府，此未知中國內情也。我皇上深知地球大勢，久慕泰西政教，憂國如家，愛民如子，時時以維新變法為心，乃至欲棄其君位，以興民權，惜為西後黨所壓，不能行其志，前年曾稍得微權，以行維新之事者三月，雖其心中所欲辦者，未能推行十一，然亦可以知其大概矣。故使我皇上若有全權，必能造成一好政府無疑。而我中國人民之性質，最喜服從政府，得此好政府，則不及十年，而中國之人心國勢，皆必煥然改觀，此最順最易做之事也。頃閱各西報，知英、美、日等國，有欲協力扶助皇帝登位變法之事，此誠仗義扶危，大公無我，而又合於時勢者也。今日處置中國之法，莫善於此，我輩同志日日所奔走圖謀，皆為此事，今得局外文明公道之國起而代轉之，此我輩所極深感謝者也。吾願此文明公道之國堅持此義，百折不回，然後徐議其條理，講善後之法，則中國之大亂必立解矣。皇上複位欲行新政，勢不能不借用外國人，得各國之賢才以相贊助，必能百廢具舉，國政修明，大開門戶，推廣商務，其利一也。主權有屬，不至各國相爭，擾亂世界太平之局，其利二也。王室安寧，亂民不作，商務不至損失，其利三也。故為中國計，為萬國計，皆莫如此法之為妙也。

　　若舍此法之外，更有何法乎？吾為各國計之，其法有二：一曰英法待埃及之法，二曰俄、普、奧待波蘭之法是矣。由前之法，則代掌其政權，由後之法，則瓜分其土地。吾今試取此二法之利害論之。夫代掌政權者，一國能獨掌之乎？抑各人共掌之乎？此事非一國人所得專，不待言矣。今地球各國之中，有尚民權自由者，亦有尚君權壓制者，有專主開商務者，亦有希圖侵略土地者，其切己之利害，各各不同，其行權之手段，自各各互異。今既共來執中國之政權，欲使甲國讓乙國，而甲國未必肯也；欲使乙國讓甲國，而乙國亦未必能也。吾不知各國將何以處之？將如美國上議院之例，每國各派一二人來主持其事乎？吾未見有合許多利害不同手段互異之人，而能成一政府者也。昔南北花旗，因地勢人情，各有所私利，而卒至分裂。同為一國，且有此患，而況今日之以客代主，而互相猜忌乎？然則萬國共掌政權之事，萬不可行者也。

　　至於瓜分土地之為害，更不待言。吾信英、美、日諸國絕無此心，並永不欲有此事，即有之，亦為他國所逼，出於不得已耳。但吾為諸國計之，若必出此下策，則分疆畫界之時，此多彼寡，論長說短，豈能無爭？將取數十年來所養之兵，所造之械，以之相見于亞洲大陸之間，演從古以來未有之慘劇，而此十九世紀二十世紀交界過渡人人歡喜之年，將變為硝煙彈雨神號鬼哭之世界，試問文明教化之人，體上天好生之心者，固當如是耶。且不止此也，列國之爭雖息，而戡定中國，亦豈易事哉？中國人雖懦弱，然亦為四千年有史志之國，其人民頗有堅忍固守，不為人奪之氣概，他種之人，來臨禦之，固非易易。歷代以來，每轉一朝，易一姓，必經數十年，死亡千數百萬人，然後僅乃底定；今以西國兵力之強，器械之精，雖或終非我邦人所能敵，然非十年以後，難望其盡服，此則吾所敢斷言也。試觀非律賓一小島，耗美國之兵力幾何？杜蘭斯哇一彈丸，耗英國之兵力幾何？中國政府雖弱，民氣猶強，吾恐未必讓非律賓與杜蘭斯哇也。試思由歐美運一兵來東方，每月所需若干乎？而各國欲戡定中國，需若干兵乎？需若干年乎？而此多年中商務之損失，更不在此數。苟念及此，能無寒心！夫各國人之所以注目於中國者，豈有他哉？為商務耳，為全地球人類公共之利益耳。今利益未來，而經此大劫，苟稍有遠慮者，當不為此下愚之計也。

　　然則代掌政權之不可行也如彼，瓜分土地之有大害也如此，各國當何擇焉？吾觀美國政府所頒發各國之公文，謂美國願開通中國門戶，願保全中國土地及自主之權，此誠光明正大、濟困扶危、真仁人君子之用心也。今日若能扶我皇帝，禁他國之侵奪，即所以踐此公文之言也。美國向守前總統門羅之誓言，不與聞美洲以外之事，近乃鋤強扶弱，救民水火，遂援古巴之艱危，收夏威夷為郡縣，仁義之聲，天下欽仰。與我中國通商以來，未曾占我寸土，尤為中國人所深信重。今日高扯頭旗，救我四萬萬人於深淵者，舍美國何屬哉？而況乎英國為世界文明先進第一之國，日本為我東方兄弟唇齒相依之交，其待中國之心，亦與美國略同，美國肯力任其難，英日必聯袂而起，彼眈眈虎視者，亦豈能逆此正道之救世軍哉！此則我所深望於此邦之賢士大夫者也。

　　或者曰：聞近日電報，謂光緒皇上有被害之噩耗，果若此，則如之何？曰：嗚呼！此非吾之所忍言。雖然，吾今固不信其有此事。果有此事，則吾亦將別有所論，然終不離吾此論之本意，但今不必多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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