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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國會演說詞


  清光緒二十四年

  光緒二十四年閏三月初一日第二次集說。

  今日之會,惟諸君子過聽,或以演說之事相督責。啟超學識陋淺,言語樸呐,且久病初起,體氣未複,無以應明命,又不敢闕焉以破會中之例,謹略述開會宗旨,以筆代舌,惟垂覽焉。

  嗚呼!今日中國之士大夫,其心力,其議論,與三歲以前則大異。啟超甲午、乙未游京師,時東警初起,和議繼就,竊不自揣,日攘臂奮舌,與士大夫痛陳中國危亡、朝不及夕之故,則信者十一,疑者十九。退而衋然憂,睊然思,謂安得吾國中人人知危知亡,其必有振而救之者。乃及今歲,膠、旅、大、威相斷割棄,受脅失權之事,一月二十見。啟超複游京師,與士大夫接,則憂瓜分、懼為奴之言,洋溢乎吾耳也。及求其所振而救之之道,則曰天心而已,國運而已;談及時局,則曰一無可言;語以辦事,則曰緩不濟急。千臆一念,千喙一聲,舉國戢戢,坐待刲割。嗟乎!昔曾惠敏作《中國先睡後醒論》,英人烏理西(英之子爵,今任全國陸軍統帥)謂「中國如佛蘭金仙之怪物,縱之臥則安寢無為,警之覺則奮牙張爪」,蓋皆于吾中國有餘望也。今之憂瓜分、懼危亡者遍天下,殆幾於醒矣,而其論議若彼,其心力若此。故啟超竊謂,吾中國之亡,不亡於貧,不亡於弱,不亡於外患,不亡於內訌,而實亡于此輩士大夫之議論、之心力也。今有病者于此,家人親戚咸謂其病不可治也,相與委而去之,始焉雖無甚病,不浹旬必死矣。今中國病外感耳,病噎嗝耳,苟有良藥一舉可療,而舉國上下,漫然以不可治之一語,養其病而待其死亡。昔焉不知其病,猶可言也;今焉知其病而相率待死亡,是致死之由不在病而在此輩之手,昭昭然也。且靡論病之必可治也,即治之罔效,及其死也,猶有衣衾棺槨之事焉,猶有托孤寄命之事焉,欲委而去之,蓋有所不能矣。一人之身且有然,而況國之存亡,其所關係所牽率,有百倍於此者乎!故即瓜分之事已見,為奴之局已成,後此者猶當有事焉矣。執豕于牢,尚狂躑而怒嗥;今數萬里之沃壤,固猶未割也,數萬萬之貴種,固猶未縶也,而已俯首帖耳,忍氣吞聲,死心塌地,束手待亡,斯真《孟子》所謂「是自求禍」也。《論語》之記孔子也,曰:「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夫天下事可為不可為,亦豈有定哉?人人知其不可而不為,斯真不可為矣!人人知其不可而為之,斯可為矣!使吾四萬萬人者,咸知吾國處必亡之勢,而必欲厝之於不亡之域,各盡其聰明才力之所能及者,以行其分內所得行之事,人人如是,而國之亡猶不能救者,吾未之聞也。何謂分內所得行之事?今語人以變法,以辦事,其在上者必曰下無人才,無所可用也;其在下者必曰上不變法,無一可言也。以故,疆臣則歸罪政府,政府亦歸罪疆臣;州縣則歸罪督撫,督撫亦歸罪州縣;士民則歸罪有司,有司亦歸罪士民。要而論之,相率以不發一論,不辦一事而已。其太息、痛恨、涕哭、唾駡之言,正以便其推諉卸責、一齊放倒之計,而實非有一毫真心,以憂國憂天下者也。如真憂之,則必無以辦事望人焉,以望諸己而已;必無以辦事責人焉,以責諸己而已。各有不可諉之責分,各有可得為之權限。願我士、我大夫皆移其責望人之心,以自望自責,則天下事之可為者,未有量也。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又曰:「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又曰:「說而不繹,從而不改,吾未如之何也已矣!」蓋天下無論何種人,皆可教皆可用,惟此死心塌地,一齊放倒,知其不可而不為者,雖聖賢末由而化之。且此輩者,豈惟自行放倒而已,其見有他人之實心憂天下者,則相與目笑之,鼻訾之,或摭拾言語舉動之小小過節,微詞以詆排之,阻撓之,以佐其飽食群居、好行小慧之談資以為快。嗟乎痛哉!吾壹不知我中國人若此輩者何其多也!孔子一則曰「難」,再則曰「難」,再則曰「末如之何」,誠哉其難,誠哉其「末如之何」矣!昔有英人某,遊高麗歸而著書,曰:「高麗其亡矣!入其國,見其人,終日無所事,但攜荈一榼,三五為群,以清談于陰樹之下,永日永夜,人人如是,日日如是,國其能國乎?」嗚呼!啟超觀于我京師之士大夫,而竊有感於斯言也。籍于朝者以千計,自一二要津顯宦,疲精力於苞苴鑽競,日不暇給外,自餘則皆飽食以待升轉,終日無所事,既不讀書,又不辦事,堂堂歲月無法消遣,乃相率自沉於看花、飲酒、詩鐘、射覆、彈棋、六博、征歌、選舞,以為度日之計。若今之公車,自闈後榜前二十日間,集輦轂下者八千人,其無可逍遣之情態,視朝士又有甚焉。而此人者,則皆能為憂瓜分、懼為奴之言者也。徐而叩其說,則曰:今日事無可為,正我輩醇酒婦人之時也。嗚呼!「行有死人,尚或殣之;君子秉心,惟其忍之。」我士、我大夫,豈必其有樂於此?無亦以保國之大事,非一手之為烈,救亡之條理,非舉念之可得;或思救之而不得其下手之法,或獨為之而苦無相助之人,日消月磨,而因自放雲爾!夫同一法也,合群策以討論之,斯易定矣;同一學也,合群智以講求之,斯易成矣;同一事也,合群力以分任之,斯易治矣。然則,我士、我大夫之所以自放於無用之地,以求為消遣歲月之謀,甘為遊民,甘蹈高麗之覆轍而不悟者,殆皆以無學會之故。思之思之,鬼神通之。鍥而不捨,金石鏤之。群之習之,摩之厲之,蕩之決之,策之鞭之。意者佛蘭金仙,其猶有將醒之時;而曾惠敏、烏西裡之言,不終不驗耶。則啟超馨香而祝之,跪膜而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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