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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林迪臣太守書


  清光緒二十三年

  頃閱各報,知浙中學堂已有成議,大吏委公總司厥事,無任忭喜。軍事既定,廟謨諄諄,野議繽繽,則咸以振興學校為第一義。各省、州、縣頗有提倡,而省會未或聞焉,浙中此舉,實他日群學之權輿也。啟超竊以為此後之中國,風氣漸開,議論漸變,非西學不興之為患,而中學將亡之為患,至其存亡絕續之權則在於學校。昔之蔽也,在中學與西學分而為二,學者一身不能相兼。彼三十年來之同文館、方言館、武備學堂等,其創立之意,非不欲儲非常之才以為國用也,然其收效乃僅若是。今之抵掌鼓舌以言學校者,則莫不知前此諸館之法之未為善矣。而要彼今日之所立法,其他日成就有以異于前此諸館之為乎?則非啟超之所敢言也。啟超謂今日之學校,當以政學為主義,以藝學為附庸;政學之成較易,藝學之成較難;政學之用較廣,藝學之用較狹。使其國有政才而無藝才也,則行政之人振興藝事,直易易耳。即不爾,而借材異地,用客卿而操縱之,無所不可也。使其國有藝才而無政才也,則絕技雖多,執政者不知所以用之,其終也必為他人所用。今之中國,其習專門之業稍有成就者,固不乏人,獨其講求古今中外治天下之道,深知其意者,蓋不多見。此所以雖有一二藝才而卒無用也。中國舊學,考據、掌故、詞章為三大宗。啟超竊嘗見儕輩之中,同一舊學也,其偏重於考據、詞章者,則其變而維新也極難,其偏重於掌故者,則其變而維新也極易。蓋其人既以掌故為學,必其素有治天下之心,於歷代治亂興亡沿革得失所以然之故,日往來於胸中,既遍思舊法,何者可以治今日之天下,何者不可以治今日之天下,抉擇既熟,圖窮匕見,乃幡然知泰西之法確有可采,故其轉圜之間廓如也。彼夫西人之著書為我借著者,與今世所謂洋務中人介於達官市儈之間而日日攘臂談新法者,其於西政非不少有所知也。而於吾中國之情勢政俗,未嘗通習,則其言也,必窒礙不可行,非不可行也,行之而不知其本,不以其道也。於是有志經世者,或取其言而試行之,一行而不效,則反以為新法之罪。近今之大局,未始不壞於此也。故今日欲儲人才,必以通習中國掌故之學,知其所以然之故,而參合之於西政,以求致用者為第一等。

  泰西諸國,首重政治學院,其為學也,以公理公法為經,以希臘、羅馬古史為緯,以近政近事為用,其學成者授之以政,此為立國基第一義。日本效之,變法則獨先學校,學校則獨重政治,此所以不三十年而崛起於東瀛也。啟超自頃入鄂,則請南皮易兩湖書院專課政學,以六經諸子為經,而以西人公理公法之書輔之,以求治天下之道;以歷朝掌故為緯,而以希臘、羅馬古史輔之,以求古人治天下之法;以按切當今時勢為用,而以各國近政近事輔之,以求治今日之天下所當有事。苟由此道,得師而教之,五年之間可以大成,則真國家有用之才也。今以為浙中學堂宜仿此意,即未能專示以所重,亦當中西兼舉,政藝並進,然後本末體用之間,不至有所偏喪。彼乎同文、方言諸館者,其中亦未嘗無中學教習也,未嘗不課以誦經書、作策論也,而其學生皆如未嘗受中學然者,彼其教習固半屬此間至庸極陋之學究,于中學之書,原一無所聞,其將以何術傳諸其徒也?學生既于中學精深通達之處未嘗少有所受,則其所誦經書只能謂之認字,其所課策論只能謂之習文法,而絕不能謂之中學,故其成就一無可觀也。故今日欲興學校,苟不力矯此弊,則雖糜巨萬之經費,只為洋人廣蓄買辦之才,十餘年後,必有達識之士以學堂為詬病者,此不可不慎也。為今之計,能聘一通古今、達中西之大儒為總教習,駐院教授,此上策也。其不能也,則竊見尊擬章程中有「諸生各設日課部」一條,苟能以《周禮》《公羊》《孟子》《管子》《史記》《文獻通考》、全史、書志等,及近譯西人政學略精之書數種,列為定課,使諸生日必讀若干頁,以今日新法證群書古義,而詳論其變通之由與推行之道,其有議論,悉劄識於日課中,而請通人評騭之,或每月更設月課,其題多用策問體,常舉政學之理法以叩之,俾啟其心思,廣其才識,則其所得亦庶幾也。浙中此舉為提倡實學之先聲,一切章程,他日諸省所藉以損益也,惟公留意焉。

  啟超稚齡寡學,於一切門徑條理,豈有所知。顧承見愛,相待逾恒,故不避唐突,薄有所見。輒貢之於左右,想公達人,必不訶其多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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