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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學善會敘


  清光緒二十三年

  南皮先生序不纏足會,窮極流弊,乃曰:數十百年以後,吾華之民,幾何不馴致人人為病夫,家家有侏儒,盡受殊方異族之蹂踐魚肉,而不能與校也。啟超受而三複,眙然以驚,睊然以悲,曰:嗟乎!古之欲強其國者,十年而後生聚之,蓋殖民若斯之難哉。中國孳育之繁甲大地,雖紀紀有刀兵,歲歲有旱溢,月月有癘疫,昔昔有水火,而此四萬萬人者,旋滅旋生,不增不減,歷數十年,恒以民數等於萬國之上。故為民上者,視其民為不足愛惜之物,聽其自休自養,自生自死,於天高地厚之內,而不一過問,而烏知其種之將瘠將弱,將稀將虜,將殄將絕?冥冥之間,隱受其毒,而不能救也。吾聞師之言曰:「凡世界蠻野之極軌,惟有兵事,無有他事。凡世界文明之極軌,惟有醫學,無有他學。」兵者,純乎君事者也。醫者,純乎民事者也。故言保民,必自醫學始。英人之初變政也,首講求攝生之道,治病之法,而講全體,而講化學,而講植物學,而講道路,而講居宅,而講飲食多寡之率,而講衣服寒熱之准,而講工作久暫之刻,而講產孕,而講育嬰,而講養老,而講免疫,而講割紮,自1842年以來,舉國若鶩。普之將蹶法也,日之將圖我也,為其國之大小,民之眾寡不敵也,於是倡為強種之說。學堂通課皆兼衛生,舉國婦人悉行體操。故其民也,筋幹強健,志氣遒烈,赴國事若私難,蹈鋒鏑若甘飴,國之勃然,蓋有由也。今中國之戶口誠眾矣,然西人推算,凡地球生人之率,大都每五十年而增一倍。乃吾國自乾嘉以來,人數即號稱四萬萬,迄今垂七十餘年未有增益,以丁酉《列國歲計政要》所記載,有不過三萬八千六百萬(見《知新報》),此何故歟?一歲之中,其坐藥誤而死者,不知幾何人;疾本可治,而不解治之之道,束手聽其坐斃者,不知幾何人;坐道路不潔,居宅不精,飲食不淨,感召疫癘,坐病致死者,不知幾何人;坐父母有病,受質尪弱,未及年而死者,不知幾何人;胎產不講,坐孕育而母死或胎落者,不知幾何人;故孳生雖繁,而以每百人中較其死亡多寡之率,則亦遠甲於大地。嗚呼!彼死於無醫,與死於醫者,其數之多,巧曆不能算也(《泰西新史攬要》云:「當道光廿二年,英廷派員專查通國受病之由及醫學。」據報云:「當英國戰事最酷之時,其傷亡之兵士尚不及沾染穢毒藥物不救而死者之多,苟公家能設善法以衛民生,講明醫學以防藥誤,則每年之獲救者不下三四萬人。」)。故以民數計,中國數十年來,恒冠萬國。以每方裡所有民數計,則中國每二十年必有所減,今且等居第六矣。此亦西國戶口漸增,而中國戶口漸少之萌兆也。孳生雖繁,又可恃耶,而況今之所謂四萬萬者,又複稟賦日薄,軀幹不偉,志氣頹靡,壽命多夭(亦□□□□序語中),然則國究何取乎有此民哉?而不見夫蠶乎,中國以蠶務冠絕天下,近歲以來,蠶之患椒末瘟黃軟病者,所在皆是。西方之講蠶學者,謂不及今整頓,則中國蠶種絕矣,即不爾,而作繭無力,一眠即死,雖有蠶如無蠶矣。嗟乎!物固有之,人亦宜然,故不求保種之道,則無以存中國。保種之道有二:一曰學以保其心靈,二曰醫以保其軀殼。今舉四萬萬人之心靈,而委諸學究之手,舉四萬萬人之軀殼,而委諸庸醫之手,是率其國為盲瞽之行,為屍居之氣,若之何其不愚且弱也。今即靡論及此,抑古人有言,死生亦大矣。人當晏居康樂,從容仁壽,則相與習焉、忘焉雲爾。一旦有霜露之侵,寒暑之失,飲食之逆,陰陽之患,方其展轉床蓐,疾痛慘怛,呼號呻吟,或乃素所親愛,若老父慈母,手足昆弟,嬌妻愛子,若平生一二肝膽相共,骨肉相親之師友親戚,倏忽感沴戾生疾病,乃至涕唾泗洟生死呼吸之頃,苟有神醫一舉而起之,雖南面王之樂,不以易此。此天下無智無愚無賢無不肖之所同心也。

  今中國所在,京國都會,以至十室之邑,三家之村,固靡不有以醫鳴者。詢其為學也,則全體部位之勿知,風土燥濕之勿辨,植物性用之勿識,病證名目之勿諳。胸中有坊本歌括數則,筆下有通行藥名數十,遂囂然以醫自命,偶值天幸,療治一二顯者獲愈,而國手之名,遂噪于時。今之所謂醫者,皆此類也。若乃一二賢士大夫,其措心於中國醫學及古醫書,講求鑽研,探悟新理,或受庸醫之誤,而發憤肆力此業以救天下者,雖未始無其人,顧未克讀海外之書,廣集思之益。加以道路閡隔,財貲微薄,即有所心得,而刊佈無力,濟世未能,坐使其賢其仁無由公之於同類。彼疾者昕生夕作,環而待命,又不可以須臾緩也,利害切身,急何能擇?於是向所謂都會村邑之以醫鳴者,遂得以持其短長。若而人也,則皆粗識字略解文理,學為八股、八韻而不能就者,乃始棄而從事於此途。今夫醫也者,天下至貴之業,最精極微之學,億萬人生死之所由系也。而八股、八韻者,天下至賤之業,至鄙至俚之學,愚陋庸下人所有事者也。今其人之聰明才力,並此至鄙至俚之學,愚陋庸下人之所憂為者,猶且學焉而不能就,乃忽焉而期以窮精極微,忽焉而舉其身,若其所親愛老父慈母手足昆弟嬌妻愛子,若肝膽骨肉之師友親戚,而懸性命決生死於此輩之手,此何異屠腹飲鴆以自戕,舉其所親愛者而手刃之也。嗚呼!此四萬萬人中,其死於是者,歲不知幾萬億人。吾靡得而稽焉,乃若其所知者,若亡友曹著偉氏(名泰,廣東南海人。甲午十月卒,年二十四)、吳鐵樵氏(名樵,四川達縣人。丁酉四月卒,年三十二),其智慧志氣才力學行,皆一世所無也,鹹以尋常微細,無足重輕之病,受庸醫進毒劑,數日之間,痛楚以死。以前古神聖之呵護,天下豪傑之想望,挽留之而不得,一庸醫斷送之而有餘。天下事之痛心疾首,張目切齒,孰過是也。嗟乎,醫學既已不講,生其間者,幸而終身無病,則苟免焉。卒有不幸,陰陽寒暑之冒犯,則已舍其身為釜中魚,為俎上肉,聽醫者之烹治臠割,而不能以自有。其不治也,視為固然,其痊也,則孤注之偶一得者也。可不懼哉?可不痛哉?雖然,此罪醫者,醫者不任受也。古之醫者,方伎之略,列于《藝文》,惠濟之方,頒自天子,其重之也如是。西國醫學,列為專科,中學學成,乃得從事。今中土既不以醫齒於士類,士之稍自重稍有智慧者,皆莫肯就此業。醫師之官不設,無十全為上之獎,無十失四五之罪。坐聽天下之無賴,持此為倚市糊口之術,殺人如麻,又何怪歟!

  鐵樵之弟曰仲弢,憫茲學之廢墜,悼厥兄之慘酷,發大心願,欲采中西之理法,選聰慧之童孺,開一學堂,以昌斯道,而屬餘述其所由,質諸天下。議方倡未就也,餘在廣座中,慷慨哀激,論保種之道,次述仲弢之所志,臨桂龍君積之,忽從座起,涕泗長跽而言曰:此舉若昌,某願粉身碎骨相贊助。某家計雖淡泊,願悉所有以其半養母,而散其半以就此事,以報先君於地下。餘驚起長跪問故,則君之尊甫於客歲患痢,為醫者所誤,齎志以沒。積之方徹歲自怨艾,以未嘗學醫為莫大罪。其痛心疾首,張目切齒,蓋息息與仲弢有同心也。梁啟超曰:天下之為人子弟,而與仲弢、積之共此憯怛者,奚啻千萬。吾度其苟有人心者,其必志兩君之所志,哀悼憤恨,思有以一掃庸醫之毒,以謝其父兄,而惜乎獨力之不克舉,又無人焉振臂號呼以集其事也。抑庸醫之病天下,天下稍有識者,皆能道之。顧以為其害未必即在我,是用漠焉淡焉,置之而已。抑豈不聞緩急者,人之所時有也。萬一事起倉卒,命在瞬息,大索其良者不可得,乃不得不委而棄之于庸醫之手。彼時噬臍,雖悔何及!《詩》不雲乎:「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亦烏知夫誰氏當罹其害?而誰氏當蒙其利乎?今將誓合天下孝子悌弟之與仲弢、積之同其痛者,與夫仁人志士之自愛其身與其所親者,與夫一時賢士大夫之讀中西醫書有所心得,而亟欲廣仁心仁術於天下者,一心群策,昌此善舉。能效其力,富效其財,大以救種族之式微,小以開藝術之新派,遠以拯來者之急難,近以殺兩君之私痛。開醫會以通海內海外之見聞,刊醫報以甄中法、西法之美善,立醫學堂,選高才之士,以究其精微,設醫院,循博施之義,以濟貧乏。凡厥條理,別具專篇,海內好善之君子,其諸有樂於是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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