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飲冰室合集 | 上頁 下頁
讀《日本書目志》書後


  清光緒二十三年

  梁啟超曰:今日中國欲為自強第一策,當以譯書為第一義矣。吾師南海先生,早睊睊憂之,大收日本之書,作《書目志》以待天下之譯者。謹按其序曰:

  聖人譬之醫也,醫之為方,因病而發藥,若病變則方亦變矣。聖人之為治法也,隨時而立義,時移而法亦移矣。孔子作《六經》而歸於《易》《春秋》;《易》者隨時變易,窮則變,變則通。孔子慮人之守舊方而醫變症也,其害將至於死亡也。《春秋》發三世之義,有撥亂之世,有升平之世,有太平之世,道各不同。一世之中,又有天地文質三統焉,條理循詳,以待世變之窮而採用之。嗚呼!孔子之慮深以周哉。吾中國大地之名國也,今則耗矣衰矣,以大地萬國皆更新,而吾尚守舊故也。伊尹古能治病國者也,曰:「用其新,去其陳,病乃不存。」湯受其教,故言「日新又新」。積池水而不易,則臭腐興,身面不沐浴,則垢穢盈,大地無風之掃蕩改易,則萬物不生。物新則壯,舊則老,新則鮮,舊則黯,新則潔,舊則敗,天之理也。今中國亦汲汲思自強而改其舊矣,而尊資格使耆老在位之風未去,楷書割截之文,弓刀步石之制未除,補綴其一二,以具文行之,譬補漏糊紙於覆屋破船之下,亦終必亡而已矣。即使掃除震盪,推陷其舊習而更張之,然泰西之強,不在軍兵炮械之末,而在其士人之學,新法之書。凡一名一器,莫不有學,理則心、倫、生、物,氣則化、光、電、重,業則農、工、商、礦,皆以專門之學為之。此其所以開闢地球,橫絕宇內也。而吾數百萬之吏士,問以大地道裡,國土人民物產,茫茫如墮煙霧,瞪目撟舌不能語。況生、物、心、倫、哲、化、光、電、重、農、工、商、礦之有專學新書哉!其未開徑路固也,故欲開礦而無礦學、無礦書;欲種植而無植物學、無植物書;欲牧畜而無牧學、無牧書;欲製造而無工學、無工書;欲振商業而無商學、無商書。仍用舊法而已。則就開礦言之,虧敗已多矣。泰西於各學,以數百年考之,以數十國學士講之,以功牌科第激厲之,其室戶堂門,條秩精詳,而冥冥入微矣。吾中國今乃始舍而自講之,非數百年不能至其域也,彼作室而我居之,彼耕稼而我食之,至逸而至速,決無舍而別講之理也。

  今吾中國之于大地萬國也,譬猶泛萬石之木航,與群鐵艦爭勝於滄海也。而舵工、榜人皆盲人瞽者,黑夜無火,昧昧然而操舵於煙霧中,即無敵船之攻,其遭風濤沙石之破可必也。況環百數習于出沒波濤之鐵艦,而舵工、榜人皆漁戶為之,明燈火張旌旗而來攻,其能待我從容求火乎?然今及諸艦之未來攻也,吾速以金篦刮目,槐柳取火,尤不容緩也。然即欲刮目取火以求明矣,而泰西百年來諸業之書萬百億千,吾中人識西文者寡,待吾數百萬吏士,識西文而後讀之,是待百年而後可,則吾終無張燈之一日也。故今日欲自強,惟有譯書而已。今之公卿明達者,亦有知譯書者矣。曾文正公之開製造局以譯書也,三十年矣,僅百餘種耳。今即使各省並起,而延致泰西博學專門之士,歲非數千金,不能得一人。得一人矣,而不能通中國語言文字,猶不能譯也。西人有通學游於中國,而通吾之語言文字者,自一二教士外,無幾人焉,則欲譯泰西諸學之要書,亦必待之百年而後可。彼環數十國之狡焉思啟者,豈能久待乎?是諸學終不可得興,而終不能求明而自強也。夫中國今日不變法日新不可,稍變而不盡變不可,盡變而不興農、工、商、礦之學不可,欲興農、工、商、礦之學,非令士人盡通物理不可。凡此諸學,中國皆無其書,必待人士之識泰國文字,然後學之。泰西文字非七年不可通,人士安得盡人通其學?不待識泰西文字而通其學,非譯書不可矣。然即欲譯書,非二十行省並興不可,即二十行省盡興而譯之矣,譯人有人矣,而吾岌岌安得此從容之歲月。然則法終不能變,而國終不能強也。康有為昧昧思之曰:天下後起者勝於先起也,人道後人逸于前人也。泰西之變法至遲也,故自倍根至今五百年,而治藝乃成。日本之步武泰西至速也,故自維新至今三十年,而治藝已成。大地之中,變法而驟強者,惟俄與日也。俄遠而治效不著,文字不同也。吾今取之至近之日本,察其變法之條理先後,則吾之治效,可三年而成,尤為捷疾也。且日本文字,猶吾文字也,但稍雜空海之伊呂波文,十之三耳。泰西諸學之書,其精者日人已略譯之矣。吾因其成功而用之,是吾以泰西為牛,日本為農夫,而吾坐而食之,費不千萬金,而要書畢集矣。使明敏士人習其文字,數月而通矣。於是盡譯其書,譯其精者而刻之,布之海內。以數年之期,數萬之金,而泰西數百年、數萬萬人士新得之學舉在是。吾數百萬之吏士識字之人,皆可以講求之。然後致之學校以教之,或崇之科舉以勵之,天下響風,文學輻湊,而才不可勝用矣。於是言礦學而礦無不開,言農、工、商而業無不新,言化、光、電、重、天文、地理而無不入微也。以我溫帶之地,千數百萬之士,四萬萬之農、工、商,更新而智之,其方駕于英美而逾越於俄日,可立待也。

  日本變法,二十年而大成,吾民與地十倍之,可不及十年而成之矣。邇者購鐵艦、槍炮、築營壘以萬萬計,而挫於區區之日本,公卿士夫恐懼震動,幾不成國。若夫一鐵艦之費數百萬矣,一克虜伯炮之微,費數萬金矣。夫以數萬金,可譯書以開四萬萬人之智,以為百度之本,自強之謀而不為,而徒為購一二炮以為齎敵藉寇之資,其為智愚何如也?嗚呼!日人之禍,吾自戊子上書言之,曲突徙薪,不達而歸,欲結會以譯日書久矣,而力薄不能成也。嗚呼!使吾會成,日書盡譯,上之公卿,散之天下,豈有割台之事乎?故今日其可以布衣而存國也。然今不早圖,又將為臺灣之續矣。吾譯書之會,不知何日成也。竊憫夫公卿憂國者,為力至易,取效至捷,而不知為之也。購求日本書至多,為撰提要,欲吾人共通之。因《漢·志》之例,撮其精要,剪其無用,先著簡明之目,以待憂國者求焉。

  啟超既卒業,乃正告天下曰:譯書之亟亟,南海先生言之即詳矣。啟超願我農夫考其農學書,精擇試用,而肥我樹藝;願我工人讀製造美術書,而精其器用;願我商賈讀商業學,而作新其貨寶貿遷;願我人士讀生理、心理、倫理、物理、哲學、社會、神教諸書,博觀而約取,深思而揅精,以保我孔子之教;願我公卿讀政治、憲法、行政學之書,習三條氏之政議,撢究以返觀,發憤以改政,以保我四萬萬神明之胄;願我君後讀明治之維新書,借觀於寇仇,而悚厲其新政,以保我萬萬里之疆域,納任昧於太廟,以廣魯於天下。庶幾南海先生之志,則啟超願鼓歌而道之,跪坐而進之,馨香而祝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