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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埃及國債史(2)


  未幾債主起新要求,即自英埃銀行借入之八百萬弗內,使其二千五百英人股分,促三百二十萬弗之償還。7月15日,為償公債利子一千零四十七萬四千八百七十五弗之期限。埃及國中之資財既已涸竭,故威斯明流告于英法領事曰:「今日為償還利子,我政府於上納期,已使先納九月又一年之租稅,今也無租稅之可征,無財貨之可得。」領事答曰:「非不察貴國之內情,然不諾此要求,殿下必陷非常之大困厄。」既又密謁威斯明流曰:「若萬不得已,則有一策:舉股東之最有勢力者數人,給以高俸,雇入於埃及政府,使為官吏,或可轉圜。」威斯明流無他策,遂從此議,用無用之歐人數十人。於是請求暫止,政府亦稍得為安堵。而忽又自他之股東發要求之議曰:「埃及財政之困難者,固所深悉也,雖然,我輩債主萬無因負債人之困難而延期焚券之理,期限既至,不可不取償者也。」政府又運百方之計策而償還之。此時使邦內之人民,破其產,失其職,而為流浪之客者,不下數萬戶雲。

  財政之紛亂既極,威斯明流奮然告諸國之領事曰:「今日歐人之在埃及者,殆過十萬人,然皆自埃及獲利取益,而未嘗納一錢之稅,甚至犯法而走私。自今欲課至當之稅,而嚴禁彼等之走私。」其後兩月,威斯明流對英法總領事告必課外人稅,及嚴禁走私之意,欲藉英法二國之力以行之。英法政府依違不答,遷延時日,至翌年之12月英人覆之曰「我政府亦非敢斥貴國之望,然欲遂此志,須先將政治與財政,立一改革之誓約,且允諾凡事皆服從于混合裁判所判決」云云。此書不過曖昧模糊,使不能測其意之所在而已。

  以是議遂不行,財政益陷窮窘,而追債愈迫。無可如何,因以實狀將各國債主訴于領事。債主等則曰:「貴國困難之狀,固深知而痛憫者也。雖然,以吾輩之所見,整理財政似尚未至。從來吾歐人之管督者,不過貴國之歲入,若更使管督歲出,調理必得其宜,而免此困難。今若此,真無可如何也。吾輩更協議而得適當之方法:一者是使干涉內政握財政之全權,一者是使埃及王出其私有財產也。」威斯明流今者知行政之不可用外人,決行拒絕。而歐人猶密查內政,屢以減不急之歲出為請。在朝之歐人,亦相助以拒政府,是所以激成他日之變者也。然此時猶未有舉動,至露舉動之形跡,在十八個月之後。此時政府盡百方之術以計歲入,終不能集,遂至埃及官吏之俸給,亦違其例期。1878年,管理官之報告曰:「尼羅河水涸,人民瀕於饑餓,地稅一無所入。」政府不得已徵收十二歲以上之男子以二倍之人口稅,其人民之窮困,亦無足怪也。大藏大臣仰屋諮嗟,歲入四千七百七十一萬五千弗,之中以三千七百三十六萬五千萬弗為外國債主之額,以五百萬購蘇彝士河課稅等之用,所餘五百三十五萬弗供埃及一年之政費,故埃及官吏之俸給,積至數月而不得支給,而所雇之歐人依然如昔,若稍遲滯,則訴之于混合裁判所,即得擅支大藏省金庫之權。然擅支一事,英國總領事告于本國,以外務大臣之權力禁止之。

  時勢如此,內國人之饑餓難堪。有志之士,因而遍傳檄文曰「國步艱難,人民沉於苦厄,且負債又必須清償,吾人豈能坐以待斃哉」云云。埃及政府計無所出,乃請於管理官使延其償還利息之期,且曰:「若不許,國民不免餓死。今我大藏省金庫不留一錢,而管理局之金庫,蓄積數千萬金,雖從我之請,亦無甚困難者也。」而管理官斥之曰:「貴國與吾人協力籌辦可也,至於其他,不敢與聞。會英國內閣傳嚴令于總領事,謂我國債主及被雇人之要求,須令埃及政府約之。」於是總領事迫埃及政府謂此負債者必如期清繳,不得已亦要典國王之私產以如其約,蓋金額六百萬弗也。威斯明流複告英總領事曰:「余王此國,不可無保王位之資,又保護宗教,不可無費用,而六百萬弗之巨金,到底不能辦也。」然英法諸政府不聽之,且答之曰:「貴國之內政與我無關,然我政府謂須使我人民收其應得之利,故不得不出此者也。」

  然歐洲管理官以不能得埃及歲出之權,尚餘遺憾,遂托王子發箋以事,使來混合裁判所蠱惑訊究,使陳述其政府歲出入之狀況,取其口供,是蓋供攻擊埃及政府之材料也。

  時管理官由英法政府得干涉埃及歲出之命令,大增其力,據彼之材料,且詰且迫。威斯明流固執不從者二月,然猶迫促不已,唯任以稽查歲出狀況之委員。委員稽查之後,謂埃及財政之紊亂,由於國王處置不得其宜,告訴於混合高等法院。法院素為歐人所掌握,遂為歐人相聯結,不直國王。其裁判費用數十萬金,悉自埃及政府支出。是1878年事也。嗚呼!使當埃及強盛時,其肯服於無理之判決,而屈從于此等歐人之下哉?今也唯唯諾諾,惟命是從,如釜上肉,如囊中物,可勝慨哉!

  因高等法院之判決,埃及之歲出入者悉委任諸歐人。又以償債于債主,籍沒其宮殿之裝飾物。而威斯明流裝飾物既典賣于親屬者也,乃拒其籍沒。債主又為偽證大相爭論,故人民激昂盡奮,有以死禦防國王之舉動。

  後委員召外務大臣兼司法大臣清流夫于委員庭,欲有所訊問,而侯斥之曰:「有可商之事,當以書相商。一國大臣,豈可被召于外國委員之前,而受訊問者哉!」固持不應。自是政府與委員大生葛藤,遂使侯辭其職之一大原因也。

  既又為償國債利息一千萬弗之期,然羅掘百方,終無所得。歐之管理員因強迫威斯明流曰:「為一國之主權者,不可不負此責,宜出其私產以償此債。」辯論數日,終以公私混合負債為口實,遂使出王室所有之土地,典之于歐洲之豪富家路斯中流土,得四千二百五十萬金,充是年及明年之利息。此際委員長穵遜及武利苦寧,謂為王籌畫,以濟國家之急,而籠絡埃及政府。武利苦寧遂入為工部大臣,穵遜遂為大藏大臣,是實1878年也。而穵遜猶不辭管督英國負債委員之任。夫埃及之大工,不過尼羅河之堤防與鐵道之二事,故工部、大藏二大臣實握一國之咽喉者也。今也英人為大藏大臣而司出納,法人為工部大臣而司造作。嗚呼!謂埃及之全權,已盡落英法二國之手,誰不謂然哉?思毛計之《埃及記事》曰:「二人者假本國政府總領事及債主之威,得無限之權力,而吸收埃及人之膏血,然彼猶假為熱心,救埃及之貧困。一入內閣,行政務之改革即黜埃及人五百餘人,而以親戚朋友及歐人數百代之。其言曰:『欲行革新之政,不可不以適我用者置於部下,而埃及人者老朽不堪任使。』何其橫恣之甚哉!」

  1879年之始,歐人之為埃及官者五百四十四人,自裁判、鐵道、電信、稅關等至於不甚握要之職,皆錄用歐人。是年之末,更增二百八人,俸金增三十萬弗。1880年又增二百八十人,俸金加十一萬八千弗。其後使用歐人漸多,至1882年多至一千三百二十五人,俸金支給一百八十六萬五千弗。

  英國總領事曾謁威斯明流請求公債之利息,威斯明流太息曰:「汝責余以盡責任,雖然,『責任』二字實非責餘之語也。余今日於埃及之境遇,果何如哉?余既為私產及人權及內閣於汝等,尚得謂責任之在於餘哉?初,汝英國政府猶以好意待余及餘之政府,而今全相反,惟欲窘厄余及餘之政府。何哉?」

  埃及自政府聘用歐人,困難漸甚,租稅不能募,公債不能募。彼等因畫一策曰:「從來丈量土地,概甚疏簡,其未升科之地當不少。」乃派歐人一隊於各地,以實測之。然實測雲者,習慣於其地者尚以為難,況不知土音地勢之歐人,而欲見其效哉?以收支之資不相償,加以人民之物議沸騰,乃暫緩之,再籌別策,欲先汰埃及人之官吏,及埃及之兵,以得公債之利息。蓋減兵士者有二便,第一可減政費,第二減其將士使易壓制也。於是先半減士官二千五百人之俸金,以其所得償諸歐人,然猶不足,更出一策課庸役,許以金償,又征租稅于貴族。當時人苦重稅,且受實測土地之擾,國民遂奮怒,於是國內之議員集于海樓府,痛論埃歐混合之內閣,有礙一國之獨立,且搖動立國之基雲。

  始歐人輕侮埃及人之無能為力,今見國民黨之勢漸盛大,恐遂變殺王權之手段,借王權而鎮壓之。外交官迫威斯明流曰:「國民黨與歐人作對者,即與內閣作對者也。與內閣作對,即與殿下作對者也。宜速下嚴令使各歸故鄉,是殿下之責也。」

  後因國民之輿論,解散埃及混合之內閣(外國內閣者,違下議院之公論,其大臣不得不辭職,是雲解散),然威斯明流亦被外人廢其位而立通必苦。

  通必苦者,由歐人所擁立,自是歐人之專橫愈甚。1879年,使通必苦建管理總事務所。蓋建此事務所者,實歐人欲為內閣員;然以全國輿論激烈不平,遂罷此議。

  是年10月又為償利息之期,其困貧如昔。先以收地方租稅作抵,借入公債,因不能償,故歸於歐人之手甚多。歐人又欺農民之無學,而不通法律,被掠取者不可勝數。又假混合裁判之虛威,構造種種之事情,不納租稅於政府。農民無處可謀衣食,不得已發賣家畜以助生活者絡繹不絕,真有餓殍載道之狀。然政府迫于外人之誅求,施笞杖之酷刑,徵集租稅,其猶不納者下之於獄。

  酷刑慘狀至此,而國費終不可得,於是除求減償金之外,並無他策。乃由歐人中選財政委員,使稽查債主之所減若干,收入於埃及人民若干,及地租之最高價,選英二人、法二人、德奧各一人以當其任。是1880年也。

  委員等協議決行往年實測土地之議。蓋其意專欲廢租稅一時上納法,故欲自令實測土地。謂至狹之地亦比從來納稅面積較廣,以欺政府,使收回租稅一時上納法之令者也。以是民人更含恨于歐人矣。

  是年4月,佈告新償國債法。其法曰:平均從來之高利年七朱。然當年增加利息,比原價更巨。則七朱之利,實為八朱。今計埃及之總負債,有五億三千萬弗,是償七朱之利,不可不於年年埃及之歲入,以四成半而充其數。又因此法而廢租稅一時上納法,此人民為國家之急貸高利之債。而納上期之租稅,於十四年間,可至一億二千萬弗,而一旦竟無著落,人民豈能默默哉?夫使管理官行適宜之策,非與公債證書(即昭信股票),則須與以他之利益,使償其損失。乃不為籌畫,漫然斷行,橫暴亦可謂甚矣。於是物議沸騰,民情洶湧。外國管理員更相協議,一年以七十五萬弗分五十年間攤還,人民猶以為非理,訴之混合裁判,卒被排斥。嗚呼!政府所與之七十五萬弗,曾不足抵人民一年所損失之一朱,況其七十五萬弗者,亦由稅人民之土地而得之,更非得自政府,是即無異於自取而已。嗚呼!所為如何,尚得謂為人整理財政者哉?雖然,國步之所以陷於如此艱難者,全根源於外債,可不慎歟?可不慎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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