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德育鑒 | 上頁 下頁 |
省克第五(6) |
|
人之言曰:有心為惡,無心為過,則過容有不及知者,因有不及改,是大不然,夫心不愛過者也。才有一點過,便屬礙膺之物,必一決之而後快。故人未有有過而不自知者,只不肯自認為知爾。然則過又安從生曰:只不肯自認為知處,其受蔽處良多,以此造過遂多,仍做過不知而已。孟子言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可見人心只是一團靈明,而不能不受暗於過。明處是心,暗處是過。明中有暗,暗中有明。明中之暗即是過,暗中之明即是改。手勢如此親切,但常人之心,忽明忽暗,展轉出沒,終不能還得明明之體,不歸薄蝕何疑?君子則以暗中之明,用個致曲工夫,漸次與它恢擴去。在《論語》則曰訟過,如兩造當庭,抵死仇對,不至十分明白不已,才明白便無事。如一事有過,直勘到事前之心,果是如何?一念有過,直勘到念後之事,更當如何?如此反復推勘,更無躲閃。雖一塵亦駐足不得,此所謂致曲工夫也。《大易》則言補過,謂此心一經缺陷,便立刻與之圓滿那靈明爾。若只是小小補綴,頭痛救頭,腳痛救腳,敗缺難掩,而彌縫日甚,謂之文過而已。雖然,人猶有有過而不自知者。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子曰:「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然則學者虛心遜志,時務察言觀色以輔所不逮,有不容緩者。(劉蕺山) 憶自辛卯年改號滌生,滌者取滌其舊染之汙也,生者取明袁了凡之言:「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也。(曾滌生) 窒欲常念男兒淚,懲忿當思屬纊時。(曾滌生) 《孟子》曰:「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人性本善,自為氣稟所拘,物欲所蔽,則本性日失,故須學焉而後複之。失又甚者,須勉強而後複之。喪之哀也,不可以偽為者也;然衰麻苫塊,睹物而痛創自至,躄踴號呼?變節而涕洟隨之,是亦可勉強而致哀也。祭之敬也,不可以偽為者也;然自盥至薦,將之以盛心,自朝至昃,勝之以強力,是亦可以勉強而致敬也。與人之和也,不可以偽為者也;然揖讓拜跪,人不得而已則下之,筐篚豆籩,意不足而文則先之,是亦可以勉強而致和也。凡有血氣,必有爭心。人之好勝,誰不如我?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此強恕之事也。一日強恕,日日強恕;一事強恕,事事強恕;久之則漸近自然。以之修身則順而安,以之涉世則諧而祥。孔子之告子貢、仲弓,孟子之言求仁,皆無先於此者。若不能勉強而聽其自至,以頑鈍之質而希生安之效;見人之氣類與己不合,則隔膜棄置。甚或加之以不能堪,不復能勉強自抑。舍己從人,傲惰彰於身,乖戾著於外,鮮不及矣。(曾滌生) 強毅之氣,決不可無。古語曰:自勝之謂強。曰強制,曰強恕,曰強為善,皆自勝之義也。如不慣早起,而強之未明即起;不慣莊敬,曰強之立屍坐齋;不慣勞苦,而強之與士卒同甘苦;強之勤勞不倦,是即強也;不慣有恆,而強之貞恒,是即毅也。(曾滌生) 魏安釐王問天下之高士於子順,子順以魯仲連對。王曰:「魯仲連強作之者,非體自然也。」子順曰:「人皆作之,作之不止,乃成君子;作之不變,習與體成,則自然也。余觀自古聖賢豪傑,多由強作而臻絕詣。」《淮南子》曰:「功可強成,名可強立。」《中庸》曰:「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近世論人者,或曰某也向之所為不如是,今強作如是,是不可信。沮自新之途,而長偷惰之風,莫大乎此。吾之觀人亦嘗有因此而失賢才者,追書以志吾過。(曾滌生) 【啟超謹按】以上所抄,皆先儒言克治之學說也。侯官嚴氏譯赫胥黎之《天演論》曰:「人治有功,在反天行。」又曰:「人力既施之後,是天行者時時在在欲毀其成功,務使複還舊觀而後已。倘不能常目存之,則歷久之餘,其成績必歸於烏有。」此言也,近世稍涉獵新學者所誦為口頭禪也。吾以為治心治身之道,盡於是矣。先儒示學者以用力,最重克己。己者天行也,克之者人治也。以社會論,苟任天行之肆虐,而不加人治,則必反於野蠻;以人身論,苟任天行之橫流,而不加人治,則必近於禽獸。然人治者,又非一施而遂奏全勝也。彼天行者,有萬鈞之力,日夜壓迫於吾旁,非刻刻如臨大敵,則不足以禦之。左氏《傳》曰:「如二君,故曰克。」克也者,甚難之辭也。用功之法,自仍以致良知為一大頭腦。白沙所謂才覺病便是藥,朱子所謂此欲去之心便是能去之藥也。然一覺之後,究竟能已此病否,則全視其決心與其勇氣。錢緒山「虞字作祟」一條,最可體驗。其謂「自虞度曰:此或無害於理否?或可苟同於俗否?或可欺人於不知否?或可因循一時以圖遷改否?」此等虞度,往往與省察之功因緣而生。吾輩試自勘度,未有一人不犯此者。而因循一時之念,為毒最甚。孟子月攘一難以待來年之譬是也,實由勇氣不足以任之也。于此時也,學者則當自思維曰:此過之必須改與否且勿論,今日不改明日能改與否又勿論,但向者我之良知,不嘗命我以改乎?我最初之友心,不嘗謂一遵良知之命乎?而今何為若此?是明明我不自為主人而為奴隸也。他惡猶小,而為奴之惡莫大。以此自鞫,必有蹙然一刻不能自安者。又克治大過固不易,克治小過尤獨難。大過者,以全力赴之,或恐莫能勝;小過者,則吾玩視焉而不以全力赴,謂此區區者不足為吾累也。此則蕺山之言最博深切明矣,曰:「從此過而勘之先,尚有幾十層;從此過而究之,後尚有幾十層。」此真深明因果律原理之言也。故以客觀論,則有比較之可言,曰:彼大過而此小過也。以主觀論,則兩極端絕對而無比較,非善即惡,非惡即善。吏而臧者,臧巨萬臧也,藏一錢亦藏也。其臧之數不同,而其忍于臧之心則同也。故以法律範圍論之,則過惡有大小之可言;以道德範圍論之,則過惡無大小之可言也。獅子搏虎用全力,其搏兔亦用全力。學者自治之功,當若是也。 【啟超又按】曾文正常自言,「以困勉之功,志大人之學。」故一生最提倡勉強之義,其事業亦多從此二字得來。此一般學者最適之下手法門也。習染困人,中材什九,非經一番火鐵鍛煉,萬難自拔。劉蕺山所謂心貴樂而行惟苦,學問中人無不從苦中打出,蓋謂此也。昔人常稱吳康齋之學,多從五更枕上淚流汗下得來。學者苟常取康齋及曾文正之日記讀之,未有不怵然自振者。此亦一種之興奮劑也。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