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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變法不知本原之害


  難者曰:中國之法,非不變也。中興以後,講求洋務三十餘年,創行新政,不一而足。然屢見敗衄,莫克振救,若是乎新法之果無益于人國也。釋之曰:前此之言變者,非真能變也。即吾向者所謂補苴罅漏,彌縫蟻穴,漂搖一至,同歸死亡,而于去陳用新,改弦更張之道,未始有合也。昔同治初年,德相畢士麻克語人曰:「三十年後,日本其興,中國其弱乎!」日人之遊歐洲者,討論學業,講求官制,歸而行之;中人之游歐洲者,詢某廠船炮之利,某廠價值之廉,購而用之。強弱之原,其在此乎!嗚呼!今雖不幸而言中矣!懲前毖後,亡羊補牢,有天下之責者,尚可以知所從也。

  今之言變法者,其犖犖大端,必曰練兵也,開礦也,通商也。斯固然矣。然將率不由學校,能知兵乎?選兵不用醫生,任意招募,半屬流丐,體之羸壯所不知,識字與否所不計,能用命乎?將俸極薄,兵餉極微,傷廢無養其終身之文,死亡無恤其家之典,能潔己效死乎?圖學不興,厄塞不知,能制勝乎?船械不能自造,仰息他人,能如志乎?海軍不遊弋他國,將卒不習風波,一旦臨敵,能有功乎?如是,則練兵如不練。礦務學堂不興,礦師乏絕,重金延聘西人,尚不可信,能盡利乎?機器不備,化分不精,能無棄材乎?道路不通,從礦地運至海口,其運費視原價或至數倍,能有利乎?如是,則開礦如不開。商務學堂不立,罕明貿易之理,能保富乎?工藝不興,製造不講,土貨銷場寥寥無幾,能爭利乎?道路梗塞,運費笨重,能廣銷乎?厘卡滿地,抑勒逗留,朘膏削脂有如虎狼,能勸商乎?領事不報外國商務,國家不護僑寓商民,能自立乎?如是,則通商如不通。其稍進者曰:欲求新政,必興學校。可謂知本矣。然師學不講,教習乏人,能育才乎?科舉不改,聰明之士皆務習帖括,以取富貴,趨舍異路,能俯就乎?官制不改,學成而無所用,投閒置散,如前者出洋學生故事,奇才異能能自安乎?既欲省、府、州、縣皆設學校,然立學諸務,責在有司,今之守令能奉行盡善乎?如是,則興學如不興。自餘庶政,若鐵路,若輪船,若銀行,若郵政,若農務,若製造,莫不類是。蓋事事皆有相因而至之端,而萬事皆同出於一本原之地,不挈其領而握其樞,猶治絲而棼之,故百舉而無一效也。

  今之言變法者,其弊有二:其一,欲以震古鑠今之事,責成于肉食官吏之手;其二,則以為黃種之人無一可語,委心異族,有終焉之志。夫當急則治標之時,吾固非謂西人之必不當用,雖然,則烏可以久也?中國之行新政也,用西人者,其事多成;不用西人者,其事多敗。詢其故,則曰:西人明達,華人固陋;西人奉法,華人營私也。吾聞之,日本變法之始,客卿之多過於中國也,十年以後,按年裁減,至今一切省署,皆日人自任其事,歐洲之人百不一存矣。今中國之言變法,亦既數十年,而猶然借材異地,乃能圖成,其可恥孰甚也!夫以西人而任中國之事,其愛中國與愛其國也孰愈?夫人而知之矣,況吾所用之西人,又未必為彼中之賢者乎!

  若夫肉食官吏之不足任事,斯固然矣。雖然,吾固不盡為斯人咎也。帖括陋劣,國家本以此取之,一旦而責以經國之遠猷,烏可得也?捐例猥雜,國家本以此市之,一旦而責以奉公之廉恥,烏可得也?一人之身,忽焉而責以治民,忽焉而責以理財,又忽焉而責以治兵,欲其條理明澈,措置悉宜,烏可得也?在在防弊,責任不專,一事必經數人,互相牽掣,互相推諉,欲其有成,烏可得也?學校不以此教,察計不以此取,任此者弗賞,弗任者弗罰,欲其振厲黽勉圖功,烏可得也?途壅俸薄,長官層累,非奔競未由得官,非貪污無以謀食,欲其忍饑寒,蠲身家,以從事於公義,自非聖者,烏可得也?今夫人之智愚賢不肖,不甚相遠也。必謂西人皆智而華人皆愚,西人皆賢而華人皆不肖,雖五尺之童猶知其非。然而西官之能任事也如彼,華官之不能任事也如此。故吾曰:不能盡為斯人咎也,法使然也!立法善者,中人之性可以賢,中人之才可以智,不善者反是。塞其耳目而使之愚,縛其手足而驅之為不肖,故一旦有事,而無一人可為用也。不此之變,而鰓鰓然效西人之一二事,以雲自強,無惑乎言變法數十年,而利未一見,弊已百出,反為守舊之徒抵其隙而肆其口也。

  吾今為一言以蔽之曰:變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興,在開學校;學校之立,在變科舉;而一切要其大成,在變官制。難者曰:子之論探本窮原,靡有遺矣。然茲事體大,非天下才,懼弗克任,恐聞者驚怖其言以為河漢,遂並向者一二西法而亦棄之而不敢道,奈何?子毋寧卑之無甚高論,令今可行矣。釋之曰:不然。夫渡江者泛乎中流,暴風忽至,握舵擊楫,雖極疲頓,無敢雲者。以偷安一息,而死亡在其後也!庸醫疑證,用藥遊移,精於審證者,得病源之所在,知非此方不愈此疾。三年畜艾,所弗辭已,雖曰難也,將焉避之!抑豈不聞東海之濱,區區三島,外受劫盟,內逼藩鎮,崎嶇多難,瀕於滅亡,而轉圜之間化弱為強,豈不由斯道矣乎!則又烏知乎今之必不可行也?有非常之才,則足以濟非常之變。嗚呼,是所望于大人君子者矣!

  去歲李相國使歐洲,問治國之道於德故相俾士麥。俾士麥曰:我德所以強,練兵而已。今中國之大,患在兵少而不練,船械窳而乏也。若留意於此二者,中國不足強也(見前上海、香港各報所譯西文報中)。今歲,張侍郎使歐,與德國某爵員語,其言猶俾相言(見前上海某日報)。中國自數十年以來,士夫已寡論變法,即有一二,則亦惟兵之為務,以謂外人之長技,吾國之急圖,只此而已。眾口一詞,不可勝辨。既聞此言也,則益自張大,謂西方之通人,其所論固亦如是。

  梁啟超曰:嗟乎,亡天下者,必此言也!吾今持《春秋》無義戰、墨翟非攻、宋鈃寢兵之義以告中國,聞者必曰:以此孱國而陳高義以治之,是速其亡也。不知使有國於此,內治修,工商盛,學校昌,才智繁,雖無兵焉,猶之強也,彼美國是也。美國兵不過二萬,其兵力於歐洲,不能比最小之國,而強鄰眈眈,誰敢侮之?使有國於此,內治隳,工商窳,學校塞,才智希,雖舉其國而兵焉,猶之亡也,彼土耳其是也。土耳其以陸軍甲天下,俄土之役,五戰而土三勝焉,而卒不免於今日。若是乎國之強弱在兵,而所以強弱者不在兵,昭昭然矣!今有病者,其治之也,則必滌其滯積,養其榮衛,培其元氣,使之與無病人等,然後可以及他事。此不易之理也。今授之以甲胄,予之以戈戟,而曰爾盍從事焉。吾見其舞蹈不終日,而死期已至也。彼西人之練兵也,其猶壯士之披甲胄而執戈鋋也。若今日之中國,則病夫也。不務治病,而務壯士之所行,故吾曰,亡天下者,必此言也。然則西人曷為為此言?曰:嗟乎!狡焉思啟封疆以滅社稷者,何國蔑有?吾深惑乎吾國之所謂開新黨者,何以於西人之言,輒深信謹奉,而不敢一致疑也?西人之政事,可以行於中國者,若練兵也,置械也,鐵路也,輪船也,開礦也。西官之在中國者,內焉聒之於吾政府,外焉聒之於吾有司,非一日也。若變科舉也,興學校也,改官制也,興工藝開機器廠也,獎農事也,拓商務也,吾未見西人之為我一言也。是何也?練兵而將帥之才,必取於彼焉;置械而船艦槍炮之值,必歸於彼焉;通輪船、鐵路,而內地之商務,彼得流通焉;開礦而地中之蓄藏,彼得染指焉。且有一興作,而一切工料,一切匠作,無不仰給之於彼,彼之士民,得以養焉。以故鐵路、開礦諸事,其在中國不得謂非急務也,然自西人言之,則其為中國謀者十之一,自為謀者十之九。若乃科舉、學校、官制、工藝、農事、商務等,斯乃立國之元氣,而致強之本原也。使西人而利吾之智且強也,宜其披肝瀝膽,日日言之。今夫彼之所以得操大權、沾大利於中國者,以吾之弱也愚也,而烏肯舉彼之所以智、所以強之道,而一以畀我也?恫乎,英士李提摩太之言也,曰:「西官之為中國謀者,實以保護本國之權利耳!余于光緒十年回英,默念華人博習西學之期,必已不遠,因擬謁見英、法、德等國學部某大臣,請示振興新學之道,以儲異日傳播中華之用。迨至某國,投刺晉謁其學部某大臣,叩問學校新規,並請給一文憑,俾得遍遊全國大書院。大臣因問余考察本國新學之意,餘實對曰:『欲以傳諸中華也。』語未竟,大臣艴然變色曰:『汝教華人盡明西學,其如我國何?其如我各與國何?』文憑遂不可得。」又曰:「西人之見華官,每以諛詞獻媚,曰:『貴國學問,實為各國之首。』以驕其自以為是之心,而堅其藐視新學之志,必使無以自強而後已。」今夫李君,亦西人也,其必非為讕言以污蔑西人,無可疑也。而其言若此,吾欲我政府有司之與西人酬酢者,一審此言也。李相國之過德也,德之官吏及各廠主人,盛設供帳,致敬盡禮,以相款䜩,非有愛于相國也,以謂吾所欲購之船艦槍炮,利將不貲,而欲脅肩捷足以奪之也。及哭龍姆席間一語,鹹始廢然,英法諸國大嘩笑之。然則德人之津津然以練兵置械相勸勉者,由他國視之,若見肺肝矣!且其心猶有叵測者,彼德人固歐洲新造之雄國也,又以為苟不得志於東方,則不能與俄、英、法諸國競強弱也。中國之為俎上肉久矣,商務之權利握于英,鐵路之權利握於俄,邊防之權利握於法日及諸國。德以後起,越國鄙遠,擇肥而噬,其道頗難,因思握吾邦之兵權,制全國之死命。故中國之練洋操、聘教習也,德廷必選知兵而有才者以相畀,令其以教習而兼統領之任。今歲鄂省武備學堂之聘某德弁也,改令只任教習,不允統領,而德廷乃至移書總署,反覆力爭,此其意欲何為也?使吾十八行省,各練一洋操,各統以德弁,教之誨之,日與相習,月漸歲摩,一旦瓜分事起,吾國綠營防勇,一無所恃,而其一二可用者,惟德人號令之是聞,如是,則德之所獲利益,乃不在俄、英、法、日諸國下,此又德人隱忍之陰謀,而莫之或覺者也。當中日訂通商條約之際,德國某日報云:我國恒以製造機器等,售諸中國、日本,日本仿行西法,已得製造之要領。今若任其再流之中國,恐德國之商務掃地盡矣。去歲《字林西報》載某白人來書云:昔上海西商爭請中國務須準將機器進口,歐格訥公使回國時,則謂此事非西國之福。今按英國所養水陸各軍,專為擴充商務、保護工業起見,所費不貲。今若以我英向來製造之物,而令人皆能製造以奪我利,是自作孽也。嗚呼!西人之言學校商務也,則妒我如此;其言兵事也,則愛我如彼。雖負床之孫,亦可以察其故矣。一鐵甲之費,可以支學堂十餘年;一快船之費,可以譯西書數百卷;克虜伯一尊之費,可以設小博物院三數所;洋操一營之費,可以遣出洋學生數十人。不此之務,而惟彼之圖,吾甚惜乎以司農仰屋艱難,羅掘所得之金幣,而晏然饋於敵國,以易其用無可用之物,數年之後,又成盜糧。往車已折,來軫方遒。獨至語以開民智、植人才之道,則鹹以款項無出,玩日愒時,而曾不肯舍此一二以就此千萬也!吾又惑乎變通科舉、工藝專利等事,不勞國家銖金寸幣之費者,而亦相率依違,坐視吾民失此生死肉骨之機會,而不肯一導之也。吾它無敢懟焉,吾不得不歸罪於彼族設計之巧,而其言惑人之深也。《詩》曰:「無信人之言,人實誑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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