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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又一個意料中的災害 白知時自從那天匆匆出去,說是去找人設法,不讓他外甥從軍,以求對得住他孀居撫孤的胞妹,差不多五天光景沒有回家去過。 頭一天,高太太,即唐姑奶奶,即唐淑貞,相當慪他的氣。不爽快答應陪伴她到蓉光去看電影,已是豈有此理了!論理,像他們這樣有資產的男女,在講戀愛時候,逛公園、聽戲、看電影、吃館子,一塊兒轉春熙路,這是常事,男的還硬要送女的東西,化妝品啦,衣料啦,鞋襪啦,諸如此類,而女的假使對男的有把握的話,尚一定要自抬身價,送東西麼,不要,仿佛這也瞧不起,那也看不入眼,雖然心裡要得什麼似的,雖然巴不得整個百貨店都給她買過來。而逛街和到娛樂場所,女的也要裝出這是不得已的許可,好像受了絕大的委屈一般。只管說最近幾年已不作興這樣做作,女的大抵都爽快起來,幾乎內外如一的,對於向自己追逐的男子,已無所謂一半兒怕一半兒肯,乃至有意的要表示出一種忸怩姿態,而全是愛哩就乾脆的愛,用不著紅樓夢式的纏綿,以及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以前的西洋式的心理分析,不愛哩,拉倒,也不在乎。 自然,像以前那種膠粘式,和近來這種閃電式的戀愛,雖然時代不同,環境不同,生活不同,思想不同,去年的皇曆已不能用於今年,但是也和提倡四維八德、舊道德的大人先生們所說得口水四濺一樣,至高原理總不變的呀!男女間的至高原理,大概就是電磁的作用,互相發熱,互相吸引,發熱之極,至於狂,吸引之極,便不用說了。無論如何,這總不會變的! 唐淑貞的學問誠然不足語此,可是到底當過局長太太,見多識廣,加上自己的經驗,當然感覺到白先生似乎沒有好多熱,而她自己的磁力似乎也有點不夠,「你只看他為了自己的外甥,連我都不應酬了!」 光這一點,還則罷了,更豈有此理的,便是一夜不回來。她在短促的警報解除之後,曾特意走到暑襪南街口,買了些剛剛上市的砂仁紅肚、肥腸、鹵雞腳等,因為明天是星期天,他沒有課,可以不必早起,安心同他好好的消一個夜的。酒啦,茶啦,都預備齊楚,還留著唐太婆不忙睡,陪自己小口小口的燒著鴉片煙,談談警報,談談生意,談談家境,還談談越打越近的戰事,也談談將來,再醮以後如何的打算。一直等到快四更天了,唐太婆不住的打呵欠,連說:「熬不住了,眼睛澀得很。」她還眯著眼笑她:「老年人是瞌睡少的,就只你一個人不同,總是睡不夠!想來,太胖了罷?胖子才永遠睡不夠的!」她還估著拿一塊軟糖塞到她口裡。然而老太婆終於含著糖跑過對面那間上房去睡了。高繼祖當然躲了警報回來就上了床的。 從三更到四更,是很長一段時間。若在一個不抽幾口鴉片煙,不靠煙燈、煙簽以作消遣的相思婦,那真無法支持的。就是如此,唐淑貞也惱恨起來,釅釅一瓷壺茶已被溫水瓶裡的熱水沖淡了,鹵雞腳也被一指甲一指甲掐光了。強勉走到堂屋門外一看,不很黑,但也沒有星月。四下裡靜寂得像墳墓,也不很像,兩廂中睡熟了的人,有說夢話的,有打撲鼾的,有把牙齒錯得澀咕咕響的,有打一個翻身把床都搖震了的,甚至有好像沒有睡著而歎息的,不必看人,只從這些聲音裡,便能明白分辨出誰是誰來。而被寒風凍不死的蟋蟀,這時候也爭著弄響翅子,好像人類都死絕了,這院子正是它們的天下! 但是關了的大門一直沒有聽見有人敲過。這時的街也斷乎不會再有人走了。唐淑貞打了個寒噤,滿懷怨氣的進去,把堂屋門關好,把煙家什收拾了,解衣上床,臨睡時才恨了聲道:「沒良心的東西,難道著日本飛機打死了嗎?我才不信哩!……明天再跟他算賬!」 這筆帳,豈只第二天沒算成,就第三天、第四天也沒算成。 唐淑貞在前兩天自然只有生氣的分兒,她隨時都在罵人,連她的媽,唐老太婆,也被罵為「只曉得吃現成飯!吃死飯!到老了還是個渾天黑地的!」兒子高繼祖更不用說了,左也不對,右也不對,不念書被罵為貪耍,「沒出息的,我看你長大了做啥子,只好討口!」念書聲大了些,也要著罵,「顯你在讀書了!拖起你媽的一片破聲爛嗓子,不像叫花子,也像叫花子了!」只有向嫂挨的罵最少,因為「橫得像牛,又不懂規矩,你說她一句,她就要頂你十句。又不好開消她,幫了十幾二十年了!」 及至問明白了白知時自從住在此地以來,除開有兩年暑假中回他家鄉去,一把鎖把房門鎖了以外,從沒有連幾天不回來的,就是夜裡跑警報,到眾人回來,關大門時他總回來了。在平常,倒只有他的外甥和同鄉們,來他這裡談天吃酒,鬧夜深了,在他屋裡睡覺。那嗎,現在連幾夜不回來,足見是反常的事件,並非只是不夠熱的問題。於是,唐淑貞才轉了心思,把光是憤恨的感情抑下,而理智的尋思起來。 先同她媽研究:「他為啥不回來。斷不只是跑警報跑掉了,自然為了有事……啥子事?自然除了找人設法外,還有別的要事……但是,別的啥子要事,他從沒有不向人說的,他並不是那種埋著頭幹悶事的人呀!……是呀,就在從前,大家還沒啥關係時,他一有了事,便要找著人說,向來就是心直口快的人啊!……那嗎,出了啥子意外了罷?當真被日本飛機炸死了嗎?半夜三更掉在河裡淹死了嗎?……」 一提說到意外,兩娘母都像吃了一驚。尤其當他幾個同鄉來找他,說是他並沒有向學校去信請假,又是天干地晴的,何以一曠課就是好幾小時?學校裡的人都正詫異,還猜他得了急病,連筆都不能提了。這麼一提說時,大家——連說話的同鄉們在內。——遂都皺起了眉頭,互相瞪著眼睛道:「哪裡去了呢?莫非真個跑警報跑出了意外事嗎?……」 於是,這一朵疑雲,遂由唐家母女擴展而及學校,擴展而及他的同鄉,擴展而及他平常往來的朋友,他所認識的人,猶之泰山之雲,不終朝而遍於九裡三分,並且回溯所及,連唐家院子的兩廂,連唐家院子的左鄰右舍,全知道了。而各種說法,各種解釋,也因之而興。有的說,為了阻止他外甥的從軍,跑到新津去了;有的說,他阻止不了,連他自己也從了軍;有的說,或許跑回江油去了,為什麼呢?不是親自去安慰他的妹妹,便是競選縣參議員去了;這都是從好的方面說,唐淑貞雖不十分相信,認為也說不定。還有不好的說法,那就非唐淑貞一顆脆弱的心所能忍受得了,而頂可怕的,除了被炸死被淹死外,便是「該不會被仇家暗害了罷?如今是無法無天的時候,殺個把人算得啥!把屍首朝河裡一丟,等到發現時,不但已在百里之外,而且就是親人也不會認得的。」 甚至說,就不必滅屍藏跡,光是殺了,或在致命處打一顆子彈進去,你就找見了屍首,又怎麼樣?牆壁上不是曾經由什麼宣傳機關——自然是屬官家的。——寫過簸箕大字體的標語:「暗殺汪逆的是盡忠民族的行為」?為什麼不說明正典刑,大概政府就是提倡暗殺的,而成都又是講究暗殺以報公仇私怨的地方,曾經有個大軍人,公開的警告過他的政敵說:「叫他謹慎點,莫亂開口,他有好大的本事?五角錢的子彈,響一聲就沒事啦!」以此,一說到暗殺,唐淑貞撐不住就打起抖來:「這真是我的命了!頭一個死於非命,這一個……這一個,唉!……」 但是據唐太婆說,據他同鄉說,據學校裡同事說,據此外有來往的朋友說,白知時雖然口直心快,畢竟忠厚老誠,從來又肯熱心幫忙,對得住人,絕對不會與人結仇;縱然語言不慎,或無心得罪了人,但以他平日所說過的想來,也不會有非死不可的可能。那嗎,又是怎麼的呢?炸死淹死是絕對不會有的,除非前幾年的「六·一一」和「七·二七」。 唐淑貞一頭想起了那兩個在警察局偵緝隊上做事的親戚,遂說:「等我找他們去。好好的人不見了,警察局也該管一下子呀,還不要說有親戚關係!……」 這一來,才算解決了她的大惑了。她親戚靜靜等她激動地說完後,又稀奇古怪地問了她一番話,比如說,白知時平日荒唐不荒唐?打牌不打牌?吃酒不吃酒?弄錢不弄錢?同袍哥社會有來往沒來往?他同鄉們是些幹什麼的?學生們對他的感情怎樣?和他來往的人有沒有做官的,做生意的?他有沒有寄往外省的信,有沒有外邊的信常常寄給他?他平日說話的路數怎樣?談到政府和某些人的態度如何?她自然盡其所知的告訴了,那親戚搔著光頭,想了想道:「據你說,這個人簡直是個十全十美的好人囉!不嫖,不賭,不酗酒,不愛錢,行為正派,又不亂交朋友,學校名譽又好,又守本分,就只有點罵人,對做官的人,對在社會上有地位的人,都不大滿意……夠了,夠了,你回去罷,我可負責他並非跑警報跑掉了!……」 「那嗎,他在哪兒呢?」 那親戚笑笑道:「自然,就在城裡,……好好兒的,我負責說。」 「那嗎,他為啥不回來?」 「怎們能夠回來!……老實告訴你,關起了!」 「關起了?」她震驚得直著脖子叫了起來:「犯了啥子罪嗎?」 那親戚鎮靜得像無感情似的,向她翻著白眼說:「叫喚啥子?你們女人家,真是太張巴了!……」 「我只問,他是不是因為犯了啥子罪才著抓去關起的?……關在哪兒?……我要去看看他……你老人家就領我去,做做好事嘛!……你總曉得我們快要結婚了,……沒有他,……唉!……那咋行哩!」 她幾乎哭了,把一條手巾在手上絞過去絞過來,已經不成其為手巾的樣子。 「我勸你別太著急,剛才的話,不過是我判斷出來,多半是他自行失蹤。其實,我所判斷的對不對,還不敢負責……」 「不,不,你說過負責他在城裡,負責他好好兒的,做啥子又要推脫?……不管你怎們說,……我總之問你要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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