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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薑森點頭道:「何消說呢?在這群野花當中,真算得『能行一朵白牡丹』了。」

  白牡丹用大搪瓷盤捧了一大碗白菜燒雞塊出來。又各人面前放一隻西餐瓷盤、一雙竹筷、一把叉子、一柄勺。

  陳登雲再一留心看她的手指雖短,倒還白細,很像丁素英的手。指甲上確也擦著紅豔的蔻丹。

  毛立克拿著竹筷向陳登雲一比道:「中國菜……刮刮叫……請。」

  但是陳登雲卻吃不出刮刮叫來,因為餓了,倒也不作假。

  接著來的是炸魚,是燒牛肉,是火腿燜豌豆,是炸洋芋,是蘿蔔餅。雜亂無章的撈了一肚皮。剋實說來,只有燜豌豆一樣可強強勉勉算是中國菜,其餘的,也算不得是西菜,唯一算中國格式的,只一盆鮑魚湯是最後端來,而白蘭地也並未在飯後才喝。彼此在菜酒中間各扒了一湯碗蒸的白米飯。

  到喝湯時,白牡丹便不客氣的走來,坐在毛立克身邊另一張椅上。同時把一張粉臉偎在他肩頭上問道:「明天該你走嗎?……哪天才回來呢?……海勃龍的外套,……金頭自來水筆,……寶石耳環,……等我想想,還有啥?」

  薑森大笑道:「用不著想,我給你出個主意,叫密斯特毛立克把加爾各答所有值錢的東西,統統給你運一飛機回來,不就完了嗎?免得你費腦經想,他費腦經買!」

  接著又把他的話用英語向毛立克說了一遍。

  毛立克登時就拿起大的左手把她那亂雞窩的頭髮摸了摸,一直摸到她的下巴,一面笑說:「乖乖,……頂好,……加爾各答有你的,……有你的……」

  訇的,安著彈簧的兩扇木板門打開了,轟一聲就擁進一群穿著麻制服和皮鞋,但也有草鞋的學生模樣的人來。

  薑森神經質的一跳而起,不曉得為了什麼。毛立克毫不在意的,只把白牡丹摟得更緊一些。陳登雲正在剔牙齒縫,也感到了一點驚惶。

  但是學生們已散坐在別幾張桌旁了。只兩三個人粗暴的喊:「茶房,拿凳子來!」

  陳登雲他們還有未了的事件,知道就這時候,有十幾架運輸機要到,有少許東西,是與八達號有關的。毛立克則因黎明便要起飛,今夜尚有許多事情,須在夜間十點以前辦清,此刻不是荒唐的時候,遂也站了起來,在白牡丹耳邊輕輕說了幾句,她連連點著頭,並眯著眼向他笑了笑,遂將白圍裙脫下,交與那正忙得不得開交的堂倌,挽著毛立克膀膊,同薑森先走了出去。陳登雲在最後從嘁嘁喳喳互相耳語著的學生叢中穿出去時,忽然眼睛一掃,覺得看出了幾個熟面孔。他立刻就記起,第一次在榿木溝,第二次在錦江橋,看見過的。但是牛維新、黃敬旃卻不認識他,只恍恍惚惚覺到這小夥子好面熟。

  黃敬旃的身體畢竟不及牛維新幾個同學的好,大概因為是獨子,而又承祧了幾房,自幼被居孀的母親過於溺愛了一點罷。僅僅步行了三十八公里,就感到腳也痛了,腰也酸了,坐在桌子跟前,兩手肘支靠著,一動也不想動。

  牛維新瞅著他,剛要說什麼時,毛立克他們走了出去,一般人都好像舒了一口氣,立刻便大聲武氣的講起今夜住宿的問題,和明天什麼時候到飛機場集合,什麼時候上飛機。

  一說到飛機,每一張疲勞的臉面都興奮起來,好像那騰雲駕霧的滋味業已嘗著了似的。有人說恐怕也會暈吐,應該多帶點草紙。

  「草紙?說得太窮相了!……」一個人如此批評,大家也頗同意於他的批評似的,都會心的笑了起來。因為早聽說過,這次的從軍並不像尋常的入伍。

  尋常的入伍,先就把你像囚犯樣關在一所破破爛爛的房子裡。你的自由和你的普通的稍為值點錢的衣褲,先就給你剝光,然後餓你肚子,教你規則,動不動便是耳光棍子,甚至扁擔之類,可以打得死人的傢伙,劈頭劈腦打下來,還不准你叫喚,不准你動。據說,這是初步訓練,不如此,不能換你的腦經,你便不省識什麼叫服從第一,命令至上。睡的便是潮濕的土地,運氣好,可以撈一把稻草墊墊。一天到晚不下操,只准呆呆的聚坐在房子裡,不准說話,不准做出不好看的姿勢蹲著靠著。

  寒天數九遇著發的是單軍裝,只是那一件單軍裝,五黃六月遇著發的是棉軍裝,也只那一套棉軍裝。至於蝨子、蟣子、蚊子、跳蚤、臭蟲、疥瘡、癩瘡、水腫病等,沒有的,也要弄來有,並且不准述苦,不准醫,據說,這也是初步訓練,不如此,不能使你去受苦,打仗是苦事,必須要有野蠻身體才吃得消。又因在前線作戰,動輒講究的是幾天不吃,就吃,也遇啥吃啥,因在初步訓練時,第一就不准吃到五分飽,第二只能吃發了黴、和了砂石糠皮的米飯,更說不上菜。於是點驗之後,正式入營,這時便得練習走路了,不論晴雨寒暑,老是餓著肚皮,一天跑四五十公里,一連幾天地跑。因此,自從徵兵以來,不知無謂消耗了多少壯丁!一千人到正式訓練成一個可用之兵的,難有上三百人的,餓死,拖死,病死,凍死,熱死,以及打死的,老在三分之二以上。

  甚至在湖南罷,有過這樣一件事:一個營長送了一千多名壯丁到前線補充,及至走攏,除了幾個官長和幾個勤務兵外,其餘的全變成果戈裡的「死魂靈」了。一查起來,才曉得一千多名確乎精壯的壯丁,一直就被那些官長的傳統的初步訓練弄到餓死,拖死,病死,凍死,熱死,以及打死得一個不存!這一來,兵源完了,便只有拉,便只有買!這樣養成的士氣,還能用嗎?何況據說在前線的也只是好一點兒!

  然而,有關機關宣傳,繪聲繪色地渲染了美國人的訓練方式,說什麼每人一走到,先就是一身漂亮的哢嘰軍服,還有皮鞋,還有膠皮靴;說什麼吃西餐,喝洋酒;說什麼住膠布的不漏水的帳篷;說什麼一去便學著駕駛摩托車,吉普車,遠一點,便是飛機。更鼓吹說這是愛國行為,報國機會。因此,風聲所播,一些年輕人就聽進去了。有一些人以前想方設法要躲兵役的,現在是連父母兄弟、親戚朋友都攔不住了。

  青年人有熱血,有勇氣,誰不愛國?誰沒有幻想?只要在開始當兵時,不要折磨他,不要不相信他,不要牢守成法變本加厲。一句話,就是得把他當作一個人,不要存心奴役他,也不要利用他、害怕他,尤其你說的話要作數,不要今天說這,明天說那,光是說得天花亂墜,而弄到前言不符後語,令青年人看穿了,那你就永遠騙不著他,你還要吃他的虧哩!他們有好多人是真心想要去打日本鬼子的。因此,大家也該明白啦,知識青年從軍的風氣,並不是什麼人號召出來的,他不配!也不是因了什麼大少爺、弟老爺、侄少爺等名譽從軍,而這般青年才羡慕著跳了起來,一如大老闆們自哄自地所說:風行草偃,上行下效的屁話,因為連名譽從軍的,連說屁話的,全不配懂得!

  你看,像黃敬旃那樣柔筋脆骨的青年,在和大家各吃了一份火腿蛋炒飯,僅只有半飽,而大家問了問價錢,湊一湊各人的荷包,實在不敢再吃了,只好紛紛走出那間不受堂倌歡迎的小西餐店後,牛維新看了他幾眼,便背著人向他說:「小黃,我看你還是不要同我們一道走的好。你身體不行,支持不住的,到底從軍是苦事呀!」

  然而他還是滿臉堅決的,只回了一句「我不!……」同時,他更強勉地挺起胸膛,表面上做得很是高興,跳著吵著,同一小隊同學,向帶隊連長所指定的一個大院子那裡走去。

  他們這一隊,已不知是第若干次來到這裡等候上運輸機的。大家早有經驗,知道棧房和可住的地方有限,有渡河到新津縣城裡去的,到鄧公場上去的,再擠不了,便到附近幾裡各院子各農人家去借宿。從成都舊皇城率領他們到此地來的連長,也是來過幾次的了,一到,趕忙向街上一跑,便回頭搶先占了個大院子。有三、四間土牆土地的大的空房間,恰好住得下他們這一隊。稻草有的是,竹篾編的大曬席也有的是,倒不必一定問主人肯不肯,——其實主人肯的,知道全是學生兵,還格外燒了幾鍋開水請他們喝!——成問題的,便是鋪蓋。然而連長也說有辦法,叫他們各自分隊掉換著出去找東西吃,他即刻過河到縣政府去找縣長設法借。第一、二小隊吃了回去,他們是第三小隊了,到街上一看,任何可吃的地方全坐滿了,難得等,於是才分頭湧到幾家點心店和西餐店來。看情形,買得一份火腿蛋炒飯吃,已是萬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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