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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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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問題……問題……問題 天濛濛下著雨。雨不大,時而又停一停。但是夜來下了個通宵,把未曾幹透的土地淋得很爛。 白知時高高的舉著一柄大油紙傘,戒慎恐懼的坐在一輛嘰咕車上。幸而他人瘦,不算重,不足把那生鐵圈子包著的獨車輪壓在相當軟的泥糊裡。但是嘰咕車的木承軸還是要呻吟,還是要嘰裡咕嚕的;而分開兩臂,緊握著車把,努力推著車的老餘,仍然顯得很吃力,坐在車上的人每一步總聽得見他像牛樣的喘。 白知時每逢天雨到城外一所疏散中學校上課和下課回城時,總是特雇老余的嘰咕車代步,而每次聽見老余牛喘之際,必惻然想著要改造一下這具諸葛武侯所發明、一直流傳到今、似乎略加以修正的木牛。他想以白檀木的軸嵌在青杠木的承軸上,使它幹吱吱的磨擦,這可要費多大的力能!設若在兩頭各加一隻鋼珠軸承,至低限度可以減少一半以上的磨擦,則推的人至低限度便可減少三分之二的力能。其次,木軸承是直接安在車底上的,故車輪一碰著石頭,或一到硬地上,那震動便一直傳到人身。推車的兩條臂可以震麻木,坐車的更惱火,孕婦可以震到墜胎,四川大學一位教授太太不就是顯例嗎?心臟衰弱的老人可以震斷氣,也是有過的。所以許多講衛生的朋友,寧可天晴踩香灰,下雨踏醬糊,也不願找這個代步。並非講人道,實在怕受罪。設若把軸承和車身全安在一隻簡單彈簧上,則震動的力被彈簧減弱,不但坐者舒適,就推的人也不吃虧呀。 他也曾把這念頭告訴過老餘。老餘一聽就冒火,他說:「不說我上代人,光說我罷,從光緒手上推嘰咕車,推到而今,以前除了農忙外,一年四季的推,矮車高車啥沒推過?而今有了點歲數,才是熟人招呼著推趟把兩趟,三四十年了,並不見我的膀子震來拿不動筷子!坐車的千千萬萬,我從沒聽見過震死的!生娃娃的倒有,我從前就推過一個陰陽先生的娘子,從娘屋裡回家去的,我看她那肚皮就不對,果然離房子還有三根田埂,就生下他媽的一個胖娃娃!那並不是車子震下來的呀,是臨到時候了,該發作,不坐車,也一樣要生的!坐嘰咕車,只圖省儉點腳力,本就不求舒服。從前的人,只要早晨一下床,就沒有舒服的。不走路,光是坐著不動,該舒服了!在從前,還是不啦!高背椅,高板凳,哪個坐著不是把腰杆打得筆伸的?只有下考場的老師們,三更燈火五更雞,伏在方桌上念書寫文章,才弄得弓腰駝背,樣子雖斯文,吃苦倒行!門板做床鋪,石頭做枕頭,我親眼看見過的。只有而今的人才不行,越年輕,越要圖舒服,床要睡的,椅子要坐的,連嘰咕車也想坐的了!嘰咕車不,他們不坐,說是震得心跳。也好,我就不推。我倒說,從前的人真經事,七八十歲活得硬邦邦的,而今的人,哼!好像骨頭都是的了!……」 一連串的牢騷話,簡直沒有商量的餘地。說到省儉氣力,老餘的理論更強,歸總一句話:「氣力越使越有,越圖省儉越沒有。本是賣氣力的事,為啥要省儉?」 說到改好了生意多些。 「啊!啊!更不對!再改,還是嘰咕車,一步一步的推。在馬路上,你能賽過黃包車嗎?圖快當的,哪個不坐黃包車?在小路上,要坐嘰咕車的,你不改,他還是要坐,這兩三年來,你先生哪一回下雨時不特為來招呼我。不坐的,就像那些學生娃娃,你就再改好了,他還是不坐。為啥呢?是嘰咕車,沒有洋馬兒漂亮!」 這老佃農的執拗頑固,只好令白知時慨歎。他知道單憑口舌,是不足為功的,若要使老餘心悅誠服的照改,只有兩種方法:一是先教他讀書明理,再給他一點科學常識,起碼也懂得一點物理學和經濟概論,使他有了新的觀念,先感到自己的不足,而後才能求進步,才能虛心研討,才能容納異說。「唉!這是要下水磨工夫的,所謂教育第一!我哪有此時間?老餘快六十的人了,又哪有此耐心?」 其次,是示範,是實事求是,自己先挖腰包,找懂機械的設計製圖,先做一個具體而微的模形,實驗研究,有毛病就改,改了再實驗。有了百分之九十九的真確性,然後才選材鳩工,造一具正式的改良嘰咕車,無條件的交與老餘去使用。然而還要多多準備兩套零件,以防老余有心將它弄壞,而證實「你看,果然不中使呀!」必待他莫名其妙的受益了省氣力,一天可以多打幾個來回;坐的人舒服,生意好;因為新奇,可以多給幾十百把元錢;這樣,再拿與舊式嘰咕車一比,利害分明之下,他哪有不樂從之理?「唉!這是要花一筆大本錢的!除非有錢,而又有好心,方可以做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一層。但我又哪有這筆錢?……設若我造得起這輛改良嘰咕車時,第一,我就用不著坐嘰咕車;第二,我自己也可以改行來推呀,又何必要討好老餘呢?」 從此,那改良嘰咕車的念頭不再熱烈,僅僅戒慎恐懼的坐在老余的嘰咕車上,而聽見他牛喘時,才淡淡的在腦際縈回一下而已。 今天,連這念頭也沒有了,而縈回腦際的,只幾件另外的事。一件是續弦與否的問題,一件是應否就聘到遠方去教書或回縣裡去爭縣參議員的問題,還有一件,便是知識青年從軍的問題。 幾件問題擾在腦裡,比解釋物理學上什麼絕對定律,相對定律,與夫化學上什麼物質分裂和變化的方程式,難多了!那些書本上的問題,看來艱難,但是死的,也只有一個對象,解決得了解決不了,只是自己一個人的事,無顯明利害可言,而且在短時間裡,也和旁的人發生不出直接的影響;尤其無時間問題,一個疑難懸在那裡,今天解決不了,明天,今年解決不了,明年,而目前的這幾件,則一切不然,都要立待解決。末了這個從軍問題,說不定今天一回去就得解決,又是國家和個人之間都有絕大關係的。 腦子不閑,便照料不到拿傘的手,屢屢被老餘打著招呼:「哎!把傘撐高點,後面看不到路!」 到第四次上,他簡直把傘收了。那是一柄道地瀘州油紙傘,又大又重,雖不及成都造的小花紙傘好看時髦,可是使了兩年多了,還沒有補過,是一個朋友贈送的,在目前的成都,大概還買不出哩,從陰曆的八月起,是不能離它的。也和他身上至今猶然穿著的一件膠布長雨衣一樣,雖已有了十多年歷史,顏色已經說不出,舊敝得已到快要破敗的程度,然而求之今日市上,新的自然沒有,有也不是教書匠買得起的,拍賣行倒偶然有之,也是古董了,不見得就比他的好,這是民國二十年托一個朋友在上海定做帶回,一共花了十七塊半大洋。 天還是陰沉得可怕,雨倒越小了。但是成都的陰曆九月,是出名的漏月,要望晴明,真不知還要好多天。這條只有二尺來寬的泥路,幸而是黑沙泥路,路底子是在民國二十六年春,建設風氣達到最高潮時,由本保保長提議,響應建設鄉村道路,得到一般農戶的贊成,曾自動的出錢出力,鋪過一層碎石,並借了公路局一隻廢而不用的小石滾壓了壓,所以還相當硬;雖然得力於路面不寬,而又依著兩面田溝曲曲折折,免了汽車黃包車和載重板車的糟蹋,但是嘰咕車和水牛的蹄子,還是有破壞能力,路面是早不成名堂;不過到底是黑沙泥,只管在雨後調成了醬糊,卻也僅只幾寸厚,而且並不像黃泥路之又粘又滑,只須打光腳板,是滿可走的。 白知時在好幾次找不到老餘,或老餘不得閒的時節,他經濟力受不住別幾個車夫的竹杠,他也曾把鞋襪脫了,打光腳板來回走十多裡。但是雨傘和膠布雨衣兩者,總是不可或缺。 因為天氣陰沉,他腦裡問題的分量也像加重了些。他簡直沒有多餘的心思,再和老余搭白。一直走到街口,下了嘰咕車,照向例給了車錢,挾著一隻舊書包,從極窄而又隨地堆放許多東西和擺設花生攤子的人行道上和一般來來往往的人們挨著讓著,向南門大橋走去時,他還在思索。 南門大橋,據說即古之萬里橋,這只好騙有思古之幽情而又無考據癖的朋友,成都城變了多少次樣兒了,哪裡還剩有三國時的真古跡!不過,橋上的風景,到底優於東門大橋,陰曆九月,江水猶然滔滔,憑著石欄向東望去,可以看得見小天竺的建築,可以遙望華西壩,可以看出一線橫波的疏散木橋。 白知時每星期三次出南門去上課時,因為不願把自己辛苦所得的薪水,分上半數給黃包車夫,除非害病,他老是安步當車;而來回打從橋上走過,總不免要留連幾分鐘。只管是交通孔道,行人車輛都多,在他總感到是個好地方,比起在一巷子所佃居的那間房子,實在清靜得多,空氣也新鮮些。 今天,他更無例外,又在那裡呆下了。大約不到八分鐘,忽然靈感來了,眼睛一亮,第三個大問題,即是他外侄黃敬旃要去幹知識青年從軍的大問題,忽得了個面面俱到的解決。不由拿手把額腦一拍道:「得之矣!」 但他自己不覺得,只這樣,已經引起一個穿中山服的人注意了。 這人原是坐著一輛人力車,拉過橋去時,看了他兩眼,剛下橋,便又步行轉來,挨肩走過時,又看了他兩眼。 他是那樣的不在意,僅舉眼把這人看了下,仿佛面熟,但他卻沒有心思去追憶。只想著趕快走到他的寓所,把書包雨衣放下,好去商量大事。 他的寓所,比起他好幾個同事佃住的,就算相當闊的了。公然是在一座大門尚比較高朗,尚比較氣派的門道內。但是也只有大門可觀,一進門去,是一條很狹窄的走道,也可說是一塊長約六丈許,寬只五尺的天井。中間鋪了一條石板路,但也不能讓人來往,那不僅僅因了天井裡水溝不大通,渟滀的污水把兩邊泥地變成了烏黑小淖,而且也浸到石板,在石板面上蓋遍了一層蒼苔的原故,實實為的那是兩廂房分住人家的公共洗濯場和曬晾場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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