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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第九章 一頓便飯

  八達號雖沒有明文規定的號規,但三年來,已經有此習慣:經理的伙食,是特別開在堂屋後面倒座廳內,除大廚房的例菜外,還有三位經理各做私房菜的小廚房。當陳登雲猶在號上時,他小廚房的廚子就是「歸兮山莊」的老鄧。老金的廚子頂行了,還會做西菜,同時又是他私人的聽差,是不能和他分開的,老金在哪裡,這個叫胥銀山的中年人便跟在哪裡,就坐飛機出國,也是兩張護照。

  獨馬為富因為不大講究吃,只要每頓有一樣炒滑肉就行。他的理由,是把口味吃得太高了,出門不方便,這也由於他的路線,是指定在交通不大方便的內地的原故。但是,從去年七月和丁素英正式結婚後,不久,為了面子起見,才聽從丁素英的慫恿,雇了一個會做菜的女僕,於是在經理飯食桌上,丁素英也才每頓都要舉著象牙筷子勸菜說:「請一點!這是我們小廚房的菜!」雖然小馬不怎麼能夠欣賞,但老金、愛娜和每天都有的客人們卻很是稱讚她的菜好:「戚嫂雖會做,可也得虧丁丁會提調!」丁素英越高興,菜也越好,到八達號來趕這頓時間與眾不同的午飯或消夜的客人也越多。

  但今天卻是例外,一張大圓桌上,只有五個人。楊世興照例把那甲戌年的允豐正陳年仿紹燙上一壺來時,丁素英說,人太少了,吃得不起勁,叫把汪會計請來湊數。汪鬍子拳高量雅,人又有趣,同任何人都說得攏。可是這會兒汪鬍子也同小馬、衛作善一道作客去了。

  這也是常有的事。丁素英遂自己把壺,先給一個來得不很常的嵇科長伸過去。

  嵇科長是省政府的科長。從大學畢業到現在,不過才四年光景。在任何一個大學畢業生眼裡看來,他的際遇算頂好了,既未經過什麼普考高考,而只是憑著老太爺的面子,僅僅受了幾個月的特訓,便由陪都一個極有權勢的貴人一函一電的推薦,先在一個非正式的機關中當了兩任專員,最近半年,遂轉任到現職。然而他猶滿肚皮牢騷,認為自己還走了冤枉路,不如他某一個同學,剛畢業,就弄了個部派英美考察,看了兩年戰時西洋景回來,立刻便是簡任秘書;聽說最近上了幾回條呈,頗得當事長官的青睞,說不定轉瞬間就是司長。爬到司長地步,再出洋蹓躂一趟,前途更無限量。算來,同一出身,同一年程,別人可能到次長,到部長,或什麼特任的主任委員,而自己尚未必弄到簡任,世間不平,孰能過此!於是,牢騷牢騷,一百個牢騷!

  滿肚皮牢騷無從發洩,才離開求名正途,而寄情于發財的打算,和老金小馬等因而才成了同心之交。他社交才能極優:會說英語,會打網球,會游泳,會跳舞,會拉「梵阿玲」,也會拉京二胡,會唱外國歌,也會唱青衣學梅蘭芳,會鬥劍,會打太極拳,新近還學會了開汽車。只是中國字寫得太不像樣,他歸罪於自幼就用慣了自來水鋼筆,未曾正正經經的用毛筆寫過字;也不會畫,無論是中國畫、西洋畫,他自己說性情不大相近,更不會作詩,連白話詩都不會;賭博卻又內行,但不會下圍棋,也不喜歡打麻將,他說這太靜了,沒味;吃酒哩,也行。

  丁素英的酒壺一伸來,他的酒杯就遞了上去,僅僅略為謙遜說:「怎麼先給我斟,還有別的客呢?」

  也是以社交才能出名的費副官便笑說:「拿今天桌上的客來講,你確算稀客,也算顯客了!」

  「顯客說不上,稀哩,倒是的。不過,過不在我!……」

  第三個接酒的是劉易之,說不出一個有什麼專職的人,在這桌上,除女主人外,以他的年紀最小,實際不過二十三歲,而態度的老誠,舉止的持重,看來很像三十以上的人,這已與嵇科長相反了。在外表上,嵇科長瘦而頎長,臉與四肢的皮膚黑紅粗緊,鼻樑高而曲,眼睛細而長,一雙墨黑瞳子顯得精神飽滿;就只一張極不好看的嘴,小而上下唇又很厚,並且隨時微張著,據看相的神童子點明,是他畢生一個頗大的缺陷,雖沒有斷紋入口,但三十五歲以後,難免無空乏之虞。嵇科長自命為新人物,照例不信星相家言的,就情理論,今年已三十歲,不說父親作過大官,已經積了很大一筆家當,即就他本身而言,官運雖不亨通,但半年以來的財運,卻頗頗可觀,縱令從現在起,一文不進,全家人隨便揮霍,而五年內也斷不會就鬧到空乏的地步;何況他兄弟快要高中畢業,再五年不又大學畢業,無論作官掙錢,豈不又是一個大幫手!只是對於自己口的不好看,卻是一樁恨事。劉易之獨於口,生得最好,不大不小,兩唇薄而鮮紅,兩角微凹,常常帶一種可愛的笑容。以此,就連那一條扁得近乎塌的鼻子,和一對鼓得像金魚眼樣的、呆而不甚靈活的眼睛,也顯得不甚討厭。大體上說來,還近乎有點傻氣。肌膚白嫩,個兒矮,又相當胖,於是他有了一個綽號,叫「枕頭」。

  但是,劉易之卻是成都一個有名女社交家羅羅的丈夫,也是令嵇科長大為歎氣的事!

  丁素英舉著象牙筷笑道:「嵇科長人貴事忙,差不多十多天了,……啊!我算算,還在金經理他們走前二三天來過!」

  陳登雲附和著道:「該不又是著太太看管起了,不容易請假罷?」

  「小陳就猜拐了,」嵇科長是那麼開懷的大笑:「白天是有絕對自由的,……就在夜間,除非說明了要到羅羅家去跳舞,……」

  丁素英一面吃菜,一面問劉易之:「你太太好嗎?……我倒常說要跟你太太學學跳舞。偏我們先生是個古董,硬不肯,他說,我人太矮了,跳起來不好看……我想,一定是他有啥子古怪想頭,你們看,羅羅就不算高,……只不過高我一丁丁兒,劉先生你說是嗎?」

  「他同羅羅天天在比的,卻沒有同你比過,他怎麼清楚呢?」

  陳登雲同費副官哈哈大笑起來。

  丁素英看著眾人,想了一下,才紅起臉叫道:「哈!嵇科長,你狗嘴裡不長象牙的,挖苦我老實人!罰你三杯酒!」

  酒便這樣快快樂樂地傾進主客的肚裡。

  費副官忽然說到盟軍到成都來的越多,吃的住的都是別人各自出錢,各自照料。但是別人離鄉別井,不辭冒著萬險到我們後方來幫我們打仗,我們多多少少總得費點事給人家一點安慰才好呀!

  嵇科長拿手掌把額腦一拍道:「這一晌,就是著這許多麻煩事把人糾纏得一天到晚都不得空!其實,沒一件事該我經手,又都不是我職分內的,但是主席叫各廳處會同一般法團來辦,我就無端的被派了多少事情。比方說,秋節勞軍啦,慰勞衡陽守軍啦,……」

  劉易之道:「還在慰勞衡陽守軍?不是已經打到耒陽了嗎?」

  「你們吃糧戶飯的,曉得啥!」嵇科長翹起厚嘴唇,繼續說:「衡陽只管失守了,但是慰勞的事件,並未奉明令結束,派給你的,你仍得要按部就班的辦呀!這就叫公事,你懂嗎?……這還算簡單的哩,頂麻煩的是如何推動征實,這是才辦了一兩年的新政,專門的機構只管多,但是上上下下的人都作不了主,芝麻大一點事,都得向上頭請示;上頭的人不說忙不過來,沒有好多心思來考慮,就作興能夠考慮了,他們還不是和普通人一樣,不懂的硬不懂;其結果,只好交下來,叫我們給想方法……」

  陳登雲喝著酒笑說:「我想你學教育的,也未見得內行罷?」

  「哈哈!小陳凡事精靈,可惜沒進過官場!……說真話,你要是內行,充其量當個技正好了,惟其不內行,才能做大官,幹大事!……告訴你個密訣,要做大官,就得萬事皆知,一事不曉……」

  「你簡直說當個大種糊塗蟲,不更明白些嗎?」

  「不然,你大學沒念完,所以論人的知識不夠。內行的專家和不內行的大官比較起來,等於一個只見的是樹,一個只見的是林……」

  「我不懂你的話,」丁素英老老實實地問:「樹不就是林?我們口頭常說的樹林,樹林,豈不是一樣的東西?」

  陳登雲點點頭道:「有分別的,我懂。」

  劉易之附和道:「我也懂……你說下去罷!」

  「其次,還有個密訣,就是要想做大官,腦子得先練得空空的,越空越好……」

  因為沒有人打岔他,遂吃了一筷子菜,接著說:「因為自己沒有腦子,才能用別人的腦子,有什麼問題,交與科秘去代想,公事上就叫擬具辦法候核。其實,核也是科秘的事……科秘中間,而且的確真有人材,尤其是現在大學出身的,跑過外洋的多了,雖然專門知識比不上技正,但比起老公事來,就淵博得多。只要有一個人提頭,大家一討論,管你中外古今的辦法都有了。就替長官擬起演說稿子,也頭頭是道,沒一句外行話,如其收在長官講演集子裡,也無一篇不是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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