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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他剛由客廳轉到上面過廳石階上,並已從放矮而無窗紗的玻璃窗上,把經理辦公室的內容看清楚了。

  那本是長五間的正房。和兩廂一樣,明一柱的寬階沿,全用尺五見方的水磨大方磚鋪的地面。中間一間是穿堂,左右全是兩間合成一大間的辦公室。靠近客廳這頭的,叫經理室,天樓地板雖也與西頭的辦公室一樣,只是寫字臺並不多,而比較多的乃是沙發和太師椅。

  陳登雲從玻璃窗上已看清楚有四個人在裡面。一個坐在他寫字臺前,正用自來水筆在一張洋紙信箋上寫字的,是龍子才,坐在他對面一張搖椅上的,是穿中山服,拿黑紙摺扇的胡處長,兩個人好像在說什麼,只看見口動,卻聽不見聲音。聽得見聲音的,倒是那個背窗坐在沙發上的武樂山,一口夾有成都話的山西腔,好像六月天的悶雷。尚有一個側面坐著的,左腿架在右腿上,把一隻漂亮的黃色紋皮鞋蹺得很高,一隻手上挾著一根玲瓏的雪茄煙,一望而知是衛作善,正吵鬧著同武樂山爭論什麼。

  楊世興穿一身藍哢嘰制服,由穿堂上走出來,把陳登雲一瞧,回身就走。

  「我問你,老楊,馬經理呢?」

  胡處長已從門簾隙間向他點頭打招呼。

  「馬經理在客廳裡陪客。」楊世興已在茶具架上,把五先生常用的一把小瓷茶乳壺取在手上。

  衛作善比較生點,才作了個要站起來的姿態,一面伸出右手叫道:「是陳五哥麼?好嘛!才說下午同小馬到你府上來辭行的。」

  「要走了嗎?到底決定了沒有。」

  「我的意思,還是照前天所議,照上頭吩咐先到蘭州。武老闆偏認為到雅安去好些。」

  「他仍舊沒弄明白我的話。」武樂山把白大綢長衫的大袖朝肘上一攬,順手去摸取他那用慣的長葉子煙杆,一面向陳登雲把他那一雙渾濁不清的眼睛一擠說:「我說,辦運輸為的啥?為的是搶運物資。你只要替上頭做到了這一點,就是交代得過了。把汽車隊開到蘭州去,也為了運東西,今兒掉過頭開到雅安,也是運東西呀!總之,有東西運,就得啦!為啥不朝近點兒的地方走,偏偏在成立之初,開到那遠的去?第一趟做不出好處來,上頭未必原諒你,自己哩,又有啥好處?小陳,你替我想想看。」

  陳登雲把上衣脫了,連那頂巴拿馬草帽一齊遞與端茶進來的楊世興,又拿過武樂山放在茶几上的一把潮扇揮著道:「武老闆的話倒對,不過,我想衛哥是奉命到蘭州去,不見得就專為搶運商貨,……」

  「我也是這樣想囉!咧個雜,目前軍事多緊!上頭連更曉夜催著把汽車調攏,指定開蘭州去,來回油款已撥夠了,格老子,只是沒說明去搶運啥傢伙。我咋好從中倒拐,跟你武老闆到雅安去效勞呢?」

  「哈哈!話說重了。我怎敢偏勞你衛老兄?不過,你那上頭的事,我通曉得,叫你去搶運的,無非是那些東西。沒關係的,我總之是為你打算!……」

  陳登雲深知武樂山的背景,他們那幫口的力量很不小,交通團的汽車他也曾經弄來給他運過陝棉,而把兵工署所急需的東西,尚整整壓下過個把月。他只把衛作善看了看,遂直向他自己的寫字臺跟前走來。

  龍子才仍然揮動著鋼筆道:「只有幾個字了,……就讓你。」

  「不要忙,我只看看抽屜裡有沒有函電……給哪個寫的信,囉囉唆唆的這們長?」

  「給我們隊上的。」

  「又有什麼大舉動了嗎?恭喜,恭喜!」

  「是我奉托他的,」胡處長兩眼仍注在那信箋上:「一點小事!」

  「處長的口氣真大,二三百擔米的事,還說是小事。」

  他又把寫好的信箋遞了過去道:「請你看看,只能這樣寫了……講老實話,這人情賣得真大!也是你胡處長的面子,把兄弟壓得太緊了!」一面寫著信封。

  胡處長看得很快,連連點頭道:「寫得對,寫得對!……費心,費心!……承情,承情!……那話兒一準明天上午送到府上,大約十一點鐘,在銀行辦公之後。」

  「遲早都沒關係……不過,隊上有幾位在最近兩天就要調到樂山、宜賓一帶去工作,趁大家沒走,早了早好……並且請你老哥轉達對方,我們是奉了命令,有責任的;就說要拉交情,也得看人說話,幾個錢打不瞎人的眼睛!……要是早有處長來打招呼,事情何至於拖到這麼久!……你那貴友,說起來又像太老實了一點!」

  陳登雲因為抽屜裡並無函電,遂另拖了一把椅子坐下,把紙煙盒摸出,向兩個人面前一遞,自己也取了一支。

  龍子才先把紙煙一審視,笑說:「還是三五牌,小陳真考究!……現在,這煙好缺貨,使館牌似乎還容易找罷?」

  「沒辦法啊,外國煙一吃順了口,就掉不過來了。」

  「我記得你令兄就是老吃的這個牌子罷?……你們真可謂家學淵源!……我們沒煙癮的,倒不認真,好的也吃,……歹的也吃,……只要吃得燃,吹得出煙子來,……就行!」

  「你老兄這話我不贊成。」龍子才吹著煙圈,悠然地說:「我也不算有癮,不過……壞煙吃起太難受!……別的不說,有緊得咂不動,有時……松的只剩得半支,……還有燈籠火把燒起來的……所以我說,頂好是吃外國煙……不過,不一定限制三五牌,像小陳樣……小大英、強盜牌等類也好。」

  陳登雲道:「小大英、強盜牌都不算真正外國煙,假的也多。倒是最近從打箭爐來的一批英國煙,還不錯,………像白錫包,就很吃得,也不貴,是私貨。」

  「走私貨嗎?」龍子才的小眼睛連連眨著,一隻尖鼻頭也動了起來:「你可曉得是什麼人在幹?」

  陳登雲有意地笑了笑,並把嘴朝武樂山那面一歪。

  「哦!是他!……」

  胡處長也輕聲笑道:「所以我要挖苦你們搞檢查的,總是半夜吃桃子,撿的捏?沒勢力的人,個個都有罪,……」

  「還不是同你那行道一樣的!」龍子才滿不在意地說:「講老實話,我們為啥不想照著國家法令,認真盡我們的責任?……一則,大家要吃飯,要生活,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見別人傾家破產……我們自己哩,講老實話,彼此都不是外人,……幾個牛工錢,照現在的生活算來,夠哪一樣?……天理國法人情,自己方便,與人方便,……何況各方面都要賣人情!……我們當丘二,能夠馬起臉,把人得罪完嗎?……比如剛才的事,胡處長打了招呼,……要是認真辦,……一次囤積食米到二三百雙市擔的話,……但是得罪了胡處長事小,將來……機關裁撤,飯碗沒著,……哪個願意幫你的忙?說不定有冤報冤,……還要揍你舅子下坎哩!如果不風火雷霆……弄幾個該背時的來鴆治,又報不出奏銷,……上頭的人又怪你辦事不力,……不然,就明說你抬了包袱,知情故縱,加等治罪!……你們說,現在的差使好當嗎?」

  胡處長大為感慨說:「子才兄說得真透徹!國家的事,就是這樣難辦!還不要說我們官卑職小,事情又都是臨時性質,為了自己,得罪不起人,就是監察院罷,好大的衙門!又有法律保護!還不是多所顧忌,同我們一樣?多少人不曉得內情,只怪這夥監察老爺,為什麼一年裡頭,只在跟蒼蠅淘氣?真是隔行如隔山,不鑽進這一行,就不曉得這一行的困難!」

  「你曉得不?」龍子才向陳登雲眨了一個眼睛說:「胡處長是在為他姑老爺辯白!」

  武樂山咂著葉子煙踱了過來。

  「誰有姑老爺?……那真闊呀!」

  龍子才笑說:「也不然!我們四川人的言子:鴆死舅子氣死狗,遠看婆娘近看豬,……」

  陳登雲掉頭問道:「你同衛兄談得如何?是不是明天改道過雅安去?」

  「他這個人真難講話。此刻去跟小馬打商量,……說是商量了,再回我的話。」

  龍子才忽然把陳登雲膀膊一拍道:「有句話要同你私曰,你們那邊辦公室可空麼?」

  「那邊也有人,我們到後面小馬家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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