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天魔舞 | 上頁 下頁
一七


  ▼第七章 八達號

  天氣是陰陰的,雲層像一片絕大的灰色幕,把成都平原遮蓋得嚴嚴密密。這樣,成都的人民不但不感到秋熱,而且也心安理得的打發各人的日子,免除了日機空襲的恐怖。

  就在這樣天氣下,陳登雲穿著新做的淺灰薄呢西裝,很精神的坐在私包車上,憑著會用氣力的周安,輕輕巧巧地拉著,直向他所要去的目的地馳去。

  已是夏令時間下午兩點過鐘。盟軍的吉普車正在街上橫衝直撞。成年的大人們看慣了,已經不很驚奇。在鋪子裡做著手藝的工人,和靠著黑漆櫃檯,一面看報,一面等候顧客的店員,頂多只抬起眼皮瞧一瞧;小孩子們還趕著車子,翹起右手大指拇,尖聲喊著:「密斯特兒!……頂好!……」也沒有幾個月前那麼多,和那麼起勁;只在看見有「吉普女郎」在盟軍肩頭上時,人們才既忿恨又鄙薄地笑一笑。

  經過幾條熱鬧街道,陳登雲的車子立刻顛頓起來,周安也更把腳步放緩了。滿街坑坑包包,碾碎了的泥渣石子,使穿薄底鞋和草鞋的腳板很為吃苦,而私包車的膠皮外帶也像在磨石上磨似的。

  他們已走到破落街來了。

  破落街還是一條綰轂著好多條熱鬧街道的街,然而竟自破落至此:昔日繁華,都成夢幻了。

  它之所以由繁華而趨於破落,在許多定命論的人士講來,自然認為是命運所歸。其實哩,它也和其他許多人物的浮沉樣,全有其淵源所自。當民國十三年,成都初有市政組織時,頭一件新政,便是要把好些主要街道修成馬路,要把窄得只有丈把寬的石板街修成兩丈來寬,可以通行東洋車的三合土馬路。

  一般被劃了灰線,得如限折讓當街房屋的居民,是怎樣的反對:

  「我們不要交通!」
  「我們不信修了街就會出生意!」
  「三丁拐轎子品排走得過的,為啥要修得那們寬?」
  「我們官契上全寫的街心為界,豈不曉得城內的土地是寸土寸金麼?」
  「又要我們拆房子,又要我們出錢修馬路,損失我們,讓他舅子一個人玩闊,這樣辦新政麼,老子們根本不贊成!」
  「滿清時候那們講專制,周孝懷辦警察時,要我們把官溝外的地方讓出來,還沒辦到哩!」

  同時,有地位有聲望的老紳士們,也以仗義的態度出頭反對,理由是連年戰爭,民窮財困,今幸仰賴德威統一,正應與民休息;即令新政利民,也應在十年以後再辦。而目今之所急者,端在講仁義,說道德,尊老敬賢,以礪未俗而已矣!同時,受過新文化陶育,開口改造,閉口革新的新人物,也以糾正的口吻來作反對,他們熱烈地說,何不集中全力開辦川漢鐵路?何不測量全川河流,疏浚險灘?何不繼成都灌縣短程馬路之後,再將極重要的成都到重慶的馬路修起?何不先辦成都的自來水?何不開辦一個成器的機械工廠?就說開辦成都的新政罷,何不把那堵妨礙交通的城牆拆去,即就地基,先修一條最新式的環城馬路,以示範?

  諸種反對的理由,都抵不住政府的一句引用《聖經》的話:「凡民不可與圖始。」而且威信所在,也不容輕予變更,政府既已說過「辦新政必從城中心辦起」,再不對,總之就是法律。市民們反對嗎?暫時聽之,待馬路修成,他們只有歌頌功德。老紳士們反對嗎?拉來關起,再不然,「叫他搽起脂粉遊街,臊他的老皮!」新人物也反對嗎?加等治罪,「槍斃他!」

  於是破落街也繼各大街之後,終於把推光漆的鋪面拆鋸幾尺,而草草的結構成一種怪模樣。

  有了第一次,幾年之後,當然便有第二次。第一,是政府感覺到原先實不應該太溫和,既是又勞民又傷財了,怎麼只叫大家退讓了那一點?殊屬不像馬路!第二,是修馬路才算市政的表現,光有一個市政組織擺在那裡,豈不令人興吃飯機關之謂?不在馬路上打主意,別的事情都不容易著手。而且第三哩,或如大家所猜疑,為了要開拓經費的來源,修路的題目是比較好利用的。人們已經不再反對,人們已經習慣于「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縱然有反對者,少數,情緒不強烈,無由表現,更無強力機構的支持,不但無結果,且將不免於殺以嚇猴之雞,懲以警眾之一。又都是被歷年政治訓乖了的阿斗,誰再有那種不屈服的傻勁?

  阿斗一學乖了,也有了不起的地方。就以破落街退讓馬路為例罷,平頂房變成了矮矮的樓房,學乖的是懂得利用空間;材料只管不合用,工作只管不如程,學乖的是懂得不求經久,免遭一成不變之譏;青灰泥壁上劃些白粉條痕,硬叫人相信是磚石所砌,刨過鋸過的材料上,抹一些顏色,塗一層光油,看來硬像漆過一樣,學乖的是懂得敷衍場面的技巧。

  退讓馬路到第四次,政府自行醒悟了,才頒佈了個半永久性的大計劃,表示今後不再輕舉妄動了。在全城內劃出幾條乾路,說是預備將來安放電車軌道的,規定了街面寬若干尺,人行道寬若干尺;其餘頭二三四等街的街面和人行道的寬度,都有比例規定。還制出圖來,以為信證。並再三聲稱,決分三期完成,每期八個月。就全體而論,儼有蘇聯五年計劃之風,那時還沒有由美國傳來的計劃行政之說哩。

  抗戰老不結束,一般的情形也越抗越壞。首先是鈔票發得太多,本身價值像是放在電氣冰箱裡的寒暑表,下降得過猛,反而把物價抬得像火箭式的飛機。這飛機先就把成都市修路計劃衝垮,其次把一般人的生活意識,也沖成了兩大片。一片是諸事將就,「能夠敷衍目前就可以了!」一片是聽其自然,「一日萬變,誰有把握來應付?又有誰能把自然秩序維持得好?」一句話說完,生活出了軌,人的情緒也紛飛起來,人為的法律和計劃,安有不粉碎於這兩個輪子之下的?

  於此,就無怪以往頗難看見的載重卡車,滿街亂跑,將就材料本用以對付小汽車不時之需的三合土馬路,也隨抗戰第三年以來的人倫道德之後,而迅速變濫變壞起來。被日本飛機燒光了炸壞了的房子,到底該不該修復或整理?大家全覺茫然,可是也有絕對自由,不修而變為火廠壩或廣場,自佳;修而糾工庇材,作牢實而永久的建築可也;修而薄板篾笆,像臨時市場那樣搭蓋也可也。比起重慶的嚴厲規定,實在令成都市民甚感幸而未曾戴上戰時陪都這頂像孫行者頭上的金箍似的榮冠,——啊!好險囉!

  陳登雲包車所走到的這條綰轂著好多條熱鬧街道的街,便是這樣被搬弄得成了個破落戶的面孔。大家也就毫不懊惜的公然叫它做破落街。其實哩,街牌上是另有一個好名字,這裡只是不寫出來罷了。

  破落街也有其不破落處,那便是百十年前,以中國營造法建築的,好些至今完整,動輒就是三進四進,深而又深的中等人家的院子。在當年,是中等人家營造的,照規矩,名曰門道,不得妄稱公館。大門外,也不准亂鬧官派,舉如磚照壁,八字牆,牆上嵌的系韁石鎖,階沿下擺的上馬石磴,垂花簷,明一柱等等,都是犯禁的東西。於是多餘的地皮上,只好修鋪房,招人做生意。而生意之大者,多半是皮貨局,是成衣莊,是金號,都相當富厚,出得起租金。故在尚未接近破落邊緣之前,這些房子,不但工堅料實,且都用推光漆漆得光可鑒人,而有幾家門道,在清朝時還開過票號,貼過府道等類的公館門條哩。

  陳登雲此刻要去的,正是這些門道之一。

  但它自前年落到最近這位主人手上時,一來因為鋪房已被一顆燃燒彈燒得東倒西歪,二來也因了需要之故,十來丈寬的欄門鋪房,遂變成了一道丈多高的青磚圍牆。為了預先避免以後退讓街面的麻煩和損失起見,主人頗有遠見的按照著市府地圖所規定的尺寸,再朝後退進了一丈四尺。這一下,大門外幾乎就成了一片相當大的停車場。事實上,也確有好幾輛大卡車,不時的帶著公路上的塵土,休止在那裡,雖然許多管什麼的機關,就在那青磚牆上貼了不少的禁令:

  「為整飭市容,卡車不准停留市內!」
  「為保護路面,卡車不准在市內行駛!」
  「為保障市民安全,卡車在市區內行駛不得超過每小時十公里之規定!」
  「為預防疾病,凡無灑水設備之卡車,不准進入市區!」
  「無論任何機關之卡車,必須聽從憲警指揮,不准在指定地區以外隨意停放!」
  「卡車停放市街,不得逾一小時!」
  「空襲堪虞,卡車卸載後,應立即開出市區,不得停留街面,增加敵機投彈目標!」
  「預行警報後,卡車從速開出市區,空襲警報後,卡車不准行駛,解除警報十分鐘後,卡車始准開入市區!」

  雖然每條禁令之末尾,都慎而重之的有一句:「違者,嚴懲不貸!」然而,這幾輛大卡車仍然停在那裡。

  這就是沒有招牌的八達號。

  陳登雲的車子,從兩排停放著,正有幾個銅匠在從事修理的汽車中間,筆直的沖進大門,沖進磚二門,並循著青石鋪的引道,沖上舊式轎廳,直到屏門跟前,方停住了。

  轎廳上已放有幾輛私包車,天井中還有一輛藍色小汽車,陳登雲認得,就是那天在「歸兮山莊」小路上出事的那傢伙:「啊,衛作善還沒有走!」

  轉進屏門,是一片大院壩。四株老桂,開得正繁,清新的香氣,比什麼花露水還沁脾。右手是三大間舊式廂房改造出來,全裝了新式玻璃窗的客廳。陳設繁麗而複雜,有新式沙發,有地氈,有改造過的紫檀鑲大理石椅子,有老樣子大穿衣鏡,有老樣子長條几,上面擺著不倫不類的一些古董玩器,卻又有一具收音機,而屋角上也有幾張園庭用的籐椅藤榻;壁上好幾幅配合得並不甚好的字畫,是最近一兩年展覽會上的展品;中間又雜了幾個大鏡框,裡面是科甲巷上等顧繡,是八達號開張時,同行朋友們的禮物,陳登雲便送有一隻,所以他對於這客廳很熟悉了,打從門外走過時,並不投以一瞥,連裡面是些什麼人在說話,也無所用心。

  他在這裡的身份頗難確定,是客嗎?他在上面辦公室裡又有一張固定的辦公檯子。是有職務的人嗎?又不天天來,來了也並無公可辦,而工役楊世興也一直稱呼他為五先生,並不名為什麼經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