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天魔舞 | 上頁 下頁


  因此對於那城裡太太,不但頑固守舊的林老太婆未曾把她看作妖精,即少見多怪的二招子也沒有絲毫驚異,她已不像前兩年樣,一看見女人之光赤兩腿,便相信她沒穿褲子,而她此刻之專注,只是羡慕這摩登太太穿得好,打扮得妖豔,而人又實在好看。

  她的奶奶並不羡慕,一面吹煙鍋巴,一面還是那樣頗有芒刺地答說:「周圍一裡地沒一家疏散的人戶,連小偷都沒有,還不是同幾十年前一樣,有啥不清靜?」

  女的注意力全被那一塊小鏡子吸去了,一張粉紙在鼻樑上揩了又揩,放下粉紙,又用右手指頭摩挲著額腦眼皮,那樣的精細,那樣的留心,簡直是一位名雕刻師之撫愛他那成功的藝術品,兩者的心情,恐也沒有多大的分別。

  「有了警報,你們當然用不著躲了!」無意義的話,自然是未經思考,衝口而出的。

  林大娘坐在堂屋門口紡紗凳上,笑道:「還躲麼?……」

  老太婆接著說:「日本飛機也不會炸我們窮人的,我們怕啥?」

  女的似乎覺到了這老婦人的語意了,便將鏡子粉盒一齊收入提包內,舉眼把她三代人望瞭望,才說道:「敵人的炸彈倒沒有眼睛,它只要多多炸死些中國人,管你是有錢的沒錢的。你們不曉得我們打的叫國戰嗎?若果打不贏,全都是亡國奴!那時,都要遭日本人的欺負,哪怕你就窮得沒飯吃!……」

  「太太,你說的是大道理話,我們懂的。這幾年,隨時都有做官的念書的先生小姐們向我們說過多少囉!我們想想,都對,只有一點想不通:那就是城裡頭那們多的精壯小夥子,為啥不弄去當兵,偏偏要向我們做田的窮人家來拉?人拉走了,沒人做田,又為啥硬要我們繳谷米出錢?還有啥子修馬路,修飛機場,派工派款,總是朝鄉下窮人頭上派!向保長甲長們理論,那是說不清的,只一句話:上頭要!為啥呢?為的打國戰?打國戰麼?是眾人的事呀!為啥城裡頭有錢的人,兵也不當,錢也不出,工也不派?像我們主人家陸旅長,聽說到前線去了兩個月,就跑回省來做生意,發了國難財不算,還年年吵著要加我們的租,生怕把我們當佃客的窮人鴆不死川語,凡謂害人或玩弄人使人吃虧,皆曰鴆人!太太,我也問過那些向我們講話的先生們。我說,打國戰,是不是只算我們窮人的事?你們嘴巴又會說,身體又結實,為啥只勸我們出錢出人?難道你們口口聲聲喊的國家,只是我們才有份嗎?先生們沒話說,只拿眼睛恨我。今天你太太也是這番話,真把我搞糊塗了?……」

  女的本來能說會道,交際場上頗去得的,此刻卻只能擺出一臉不悅之色,一任老婦人去發牢騷。

  「……我們原本是做田的窮人,一年苦到頭,很難得吃上整半個月的白米乾飯。日本人就殺來了,我想也不過像眼面前這樣罷了,飯總是吃不飽的,穿哩,憑自己做點穿點,說不定不再打仗,還可以免得拉兵。所以我們大家背地裡講起來,光拿日本人來駭我們,我們偏不怕……」

  林大娘並不算怎麼老實的鄉間女人,感到話不能再這樣說下去了,遂站起來笑道:「老奶奶也是囉!越老話越多!人家太太是好意問你一句,你就這樣嘮嘮叨叨地說了一長篇,不怕人家笑你嗎?」

  「哦!……是囉!……你早該提醒我呀!……唉,唉!太太,你莫多心呀!我並不是要和你鬥嘴……只是……」

  女的也向林大娘微微一笑道:「我倒沒關係,我也是女人家,當兵不當兵,都沒我的份。錢哩,並不怎麼富有,比起你們,算是不愁穿吃罷了。不過,你們老奶奶的嘴,確實嘮叨。如今這世道,你能不問青紅皂白,隨便向人亂說得嗎?如其遇合著有關係的,或者氣性大的,他倒不管你老,你窮,你是女的……你們住在鄉下,耳朵不長,又沒有報,卻不曉得城裡逮過多少人來關起。還不是有女的?罪名哩,不說你是漢奸,就說你是共產黨。其實,就為了亂說話!」

  「是嗎?我就是常勸我們的老奶奶說,如今世道不好,少說點話。窮人多啦,吃苦遭災的不止我們一家。別人都不開腔,光只你一個人叫喚做啥子!以前還不曉得要逮人,既這樣,你老人家從此住了口罷!」

  老太婆不服氣地說:「逮人麼?我才不怕哩!坐監坐牢,有吃有穿,我活了六十五歲,享享現成福也好!」

  女的同她媳婦都笑了起來。

  忽然遼遠的傳來了一聲:「莉華!」

  女的連忙站起來道:「我的朋友,……啊,我的先生在喊了!」

  她還沒動步,那條黑寶早已跛著腳,從屋山跟前沖了出去,並且一路狂吠。么滿子不待大人指揮,早已抄起一根竹竿追了去:「黑寶!……黑寶!……」

  「你們這狗好凶,……多駭人!」

  「鄉壩裡頭不喂條把狗,是不行的,夜裡有個啥響動,全靠它……也是樣子駭人,其實並不下口。以前不著人打時,還凶得多。」

  女的一面打開皮包在找什麼,一面問:「為啥打它?」

  「就是前年半夜裡,縣府的人來拉我們三兄弟的時候,它咬人,著一個兵開了一火,就把一隻後腿打斷了。」

  老太婆同二招子也跟著送出來,還是那樣客客氣氣地說著應酬的話:「多坐下子嘛!……天氣還早!……下回再有警報,只管到我們這裡來躲,……總比那溝邊好些!……」

  女的也敷衍了兩句,順手將一張嶄新的,印刷紙張都不甚精美,而票面卻標著四百元的法幣,遞與林大娘道:「打擾了你們。這四百元,權當給你們的水錢,請你莫嫌棄!」

  「啊,咋使得!……四百元要割三斤多豬肉了,一盆冷水,哪值這們多!……」

  老太婆也說:「太太,使不得,你肯來坐坐,已經賞光了。剛才又給過娃兒的東西,實在不好再多謝啦!……」

  結果,四百元還是塞在林大娘的滿是厚繭的手上,而換得了兩顆樸實感謝的心。

  女的很為得意的挾著皮包,取著電影明星的步伐,急匆匆走出竹林,在泥路上遠遠就迎著那男的說:「你喊啥?……才一會兒……難道我逃跑了?……」

  男的站住了。把拈在指頭上的煙捲,又挨在嘴上。直等她走攏,才道:「你說的才一會兒,你看,快三點了!」

  同時把手腕上一隻飛行表揚了揚:「你們的脾氣,總是牽藤掛刺的,只要有人搭白,話匣子一打開,點把鐘就過去了……稀髒齷齪的地方,虧你也能呆下去……要不喊,恐不等到天黑!……」

  「就是三點鐘,也還早,你忙些啥?」

  「我倒不忙,老金他們說的七點半准來,雖不算請客,先打了招呼的,總得預備一下。」

  「虧你這時候才想起來,要靠你,還預備得及嗎?……告訴你,走之前,我已跟老鄧吩咐過了。」

  男的忙又取出一支紙煙遞了過來:「到底太太能幹!」

  「哪個是你的太太?趁這時弄清楚,免在人面前扯起來,又說我得罪人。」話雖如此,紙煙仍接了過手,並且臉上也不像怎麼認真的神氣。

  「我並沒說是我的太太,我沒有龐興國先生的福氣。」男的頑皮地笑了笑:「而且,誰又不曉得龐太太就是有名的陳莉華,陳三小姐?……」

  「對啦!既是陳三小姐,」兩個人抽著紙煙,向溝邊走回來:「就不准太太前太太後的亂稱呼!」

  男的右手已從背後伸過去將她腰肢摟著,因就湊在耳邊輕輕地說:「我還是希望……」

  「沒希望的,陳先生!……」但是唇角上已掛上了笑容,而清如秋水的眼波也更其溶溶得起了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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