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死水微瀾 | 上頁 下頁 |
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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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蔭當中,長伸著一條很寬的土道,兩畔全是矮矮的黃土牆,牆內全是花樹,掩映著矮矮幾間屋;並且坡塘很多,而塘裡多種有荷花。人真少!比如在大城裡,任憑你走往那條街,沒有不碰見行人的,如在幾條熱鬧街中,那裡更是肩臂相摩了;而滿城裡,則你走完一條胡同,未見得就能遇見一個人;而遇見的人,也並不象大城裡那般行人,除了老酸斯文人外,誰不是急急忙忙的在走?而這裡的人,男的哩,多半提著鳥籠,肩著釣竿,女的哩,則豎著腰肢,梳著把子頭,穿著長袍,靸著沒後跟的鞋,叼著長葉子煙竿,慢慢的走著;一句話說完,滿城是另一個世界,是一個極蕭閑而無一點塵俗氣息,又到處是畫境,到處富有詩情的地方。 顧天成不是甚麼詩人,可是他生長田間,對於綠色是從先天中就會高興的。他一進滿城,心裡就震跳起來了。大家曾先告訴過他:滿吧兒是皇帝一家的人,只管窮,但是勢力絕大,男女都歪得很,惹不得的。他遂不敢多向胡同裡鑽,每天只好到金河邊關帝廟側荷花池周遭走一轉,向草地上一躺,似乎身心都有了交代,又似乎感覺鄉壩裡也無此好境界,第一是靜,沒一個人影,沒一絲人聲。也只是沒有人聲,而鳥聲,蟬聲,風一吹來樹葉相撞的聲音,卻是嘈雜得很,還有流水聲,草蟲聲,都鬧成了一片。不過這些聲音傳到耳裡,都不討厭。 滿城誠然可以乘涼,可以得點野趣,只是獨自一人,也有感覺孤獨寡味的時候。於是,有時也去坐坐茶鋪,茶鋪就是與人接觸的最好的地方。而居然碰著了陸茂林。 一四 顧天成陸茂林之在茶鋪碰頭,而打招呼,而坐在一處吃茶,其初次沒有甚麼意味,只不過兩個都是在人海中的鄉下人,兩個都帶一點流蕩的感覺,兩個都需要找一個相熟的人談談往事而已。而尤其好的,就在兩個人的經過彼此都不知道。 陸茂林同人講談,不到十句,就要談到劉三金。這已引起了顧天成對他的同情。他們兩個都是愛過她,又都吃過她的虧,現刻心裡又都在恨這個人。於是兩個人的談風,很是投合,而所談的又彼此都能瞭解。先談到劉三金的好處,長的好,活動,妖嬈,渾身肌膚又白又細,乃至那件事上的工夫,兩個人談到會心之處,不禁彼此相視而笑。繼談到她的無情無義,只認得錢,以及她那陰狠的行為,顧天成不由桌上一拍道:「陸哥,你可曉得,我那幾天,光是花在她身上的錢,是多少?只因為她親口答應了我,不管我家務啷個,都願跟著我回去的,所以我再輸錢,心裡老不在乎。那曉得後來她才那樣的丟我!」他的聲音雖然很高,但是一般吃茶談天的聲音都高,並且在茶鋪中談話的人們,大抵都有點旁若無人,仿佛茶鋪便是自己家裡的密室一樣的態度,任憑你說得如何的慷慨激昂,卻很少有人注意你的,這是一種習慣。 陸茂林把他手膀一拍,意思叫他注意來聽,這也是在茶鋪中談話應有的舉動。顧天成果然注了意,他才眯著眼睛說道:「至今你恐怕還在鼓裡呢?我是旁觀者清,告訴了你,你可不能向別人說呀!……你還不曉得,劉三金之來籠絡你,全是羅歪嘴張占魁他們支使的。他們大概曉得你喜歡女人,才故意叫劉三金把你纏著,他們才好做你的手腳。你那千數的銀子,那裡當真是在寶上賭輸的!……」顧天成真就激動了道:「這一點,我老實說沒有想到。吵架時,雖這樣吵出來過,但我還只恨他們不但不幫我的忙,並且把我轟走,打我!……陸哥,這倒要請你詳細告訴我!」 陸茂林好象失悔不應該揭破別人秘密似的,又好象與顧天成的交情格外不同,不能不把秘密告訴他似的,於是,半吞半吐把他知道的,以及從劉三金口裡聽來的,照一般人談話習慣,加入許多烘染之詞,活靈活現的告訴了他。 顧天成真壓抑不住了,面紅筋脹的咬著牙巴說道:「哦!還這樣的鴆我嗎?對對對!羅歪嘴,你是對的!等著罷!老子不要你的狗命,老子不姓顧了!……」 陸茂林忙向他搖搖手道:「三貢爺,留心點,他們這些人是心狠手辣的,說得出做得出,不要著他們聽見了不好!」 他鼓著兩眼道:「你怕他們嗎?你怕,我是不怕的!你曉得我現在是啥子人不?告訴你,我已奉了教了!」 「𠳾!你奉了洋教?」他忙眯著眼向四面一溜,才道:「三貢爺,我是為你的好,現在不是正在鬧啥子義和團嗎?我親耳聽見羅歪嘴他們正商量要趁這時候,打教堂,殺奉教的。你又是他的仇人,他若曉得你也奉了教……」 顧天成果然也有點膽怯起來,便低下頭去,不象剛才這樣武勇了。不過,仍不肯示弱,便說道:「陸哥,你放心,打教堂的話,只怕是亂說的。洋人說過,洋兵快要打進北京城了,只要把光緒皇帝一捉住,十八省都是他們的,四川制台一定是史洋人做,我們奉教的都是官,只要我做了官,你看,還怕羅歪嘴他們嗎?」 陸茂林也欣然道:「洋人的話,曉得靠得住不?」 「啷個靠不住?他還當著菩薩賭過咒的!」 他又拍拍他手膀道:「那麼,三貢爺,你的仇一定可以報了,我們相好一場,只求你一樁事!」說著,他站了起來道:「話還長哩,我們找個飯鋪吃飯去,吃了飯再到煙館裡細說罷!」 顧天成也站了起來道:「你不回天回鎮去了嗎?現刻已下午一會了!」 「回天回鎮?……我還沒告訴你,我眼前正在打流,等你做了官,我才能回去。我求你的,就是這一樁。」 街上不好談話,飯鋪裡也不好談話,直到煙館裡,雖然每鋪床上都有人,但是靠著枕頭,只要把聲音放低一點,卻是頂好傾露肺腑,商量大事的地方。 陸茂林先說到他為甚麼打流,不禁慨然歎道:「也只怪我的命運不好!遇著一個劉三金,無情無意的婊子!遇著一個蔡大嫂,倒是有情有義哩,偏偏又著羅歪嘴霸住了!……」 「蔡大嫂是啥子樣的人?」 「哈哈!你連蔡大嫂都不認得!她是我們天回鎮的蓋面菜,認真說來,豈止是天回鎮的蓋面菜?恐怕拿在成都省來,也要賽過一些人哩!……哦!也無怪你不認得她,你那幾天,成日的同劉三金混在一起,半步都沒有出過雲集棧。」 「比起劉三金來呢?」 「那啷個能比!……當初嫁給蔡興順時,已經令人迷竅了,兩年後,生了個娃兒,比以前更好看了!……那個不想她?卻因是羅歪嘴的表弟媳婦,他那時假繃正經,拿出話來把眾人擋住……但那婆娘卻也規規矩矩的……不曉得今年啥時候,大概劉三金走了之後罷,羅歪嘴竟同她有了勾扯,全場上那個不知!……那婆娘也大變了,再不象從前那樣死板板的,見了人,多親熱!……就比如我……」 顧天成恍然大悟道:「你說起來,我看見過這個人,不錯,是長得很好!兩個眼睛同流星樣,身材也比劉三金高,又有頸項……」 「你在那裡看見的?」 顧天成遂把正月十一夜的故事,說了一遍,說到招弟之掉,說到自己之病,然後說到為甚麼奉教。陸茂林深為贊許他的奉教,一方面又允許各方托人,為他尋找招弟,他說:「你放心,她總在成都省內的。只要每條街托一個人,挨家去問,總問得著的。」然後才說出求他的事:「我也不想做官,我也做不來官,你要是當真做了官,只求你把羅歪嘴等人鴆治了後,放我去當天回鎮的鄉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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