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死水微瀾 | 上頁 下頁
四四


  末後,顧天成方囁囁嚅嚅的說出他要奉洋教的話,奉了洋教,就不再要神主了。

  他么伯同么伯娘都跳了起來,反對他要奉洋教。第一個理由,他不是吃不起飯的,俗話說的,餓不得了才奉教,他是餓不得的人嗎?第二個理由,奉了洋教,就沒有祖宗,連祖宗的神主牌都要化了當柴燒,他是祖宗傳下來的子孫,有根有底的,並且哥哥是貢生,算是科名中人,他能忍心當一個沒祖宗的人嗎?第三個理由,奉了洋教,只能供洋人的神,連觀音菩薩土地菩薩都不許供,「我們都是靠菩薩吃飯的,天干水澇,那一樣不要菩薩的保佑?連菩薩都不要了,還活得成嗎?不要因你一個人胡鬧,把我們顧家同鄰里帶累了。」

  顧天成仍不開腔。么伯娘還旁徵博引,舉出許多奉教不好的例來。如象人要臨死時,不准自己的親人去送終,要等洋人來挖眼睛。又如奉了教的人,害了病不准請中國醫生,吃官藥,要請洋醫生,吃洋藥,「人本不得死的,吃了洋藥,包管你死!……」

  顧天成不由一個哈哈道:「么伯娘,你還不曉得,二弟婦死時,我正病得人事不省的,若不得虧吃了洋藥,我還不是變了鬼了!」

  他遂把他病中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他么伯娘仍搖著頭道:「我不信那是洋藥吃好的。我記得阿三來說,請端公打過保符,又請觀花婆子禳解過,這不明明把邪退了,才好的嗎?……」

  他么伯複一步不放鬆的追問他,為甚麼要奉洋教,難道只為的吃洋藥一件事嗎?他偏不肯說,弄到未了,他么伯竟生了氣,把方桌一拍道:「老三,我老實告訴你,我大小總是你一個親房老輩子,還是有本事處置你的!你若果不聽話,硬不要祖宗,硬不顧你三房血食,去奉了洋教,我立刻出名,投憑親族,把你趕出祠堂,把你的田產房屋充跟祠堂,看你啷個過活!」

  么伯娘卻解勸道:「你也是啦!說得好好的,就發起氣來!我想,他一定因為婦人死了,女兒掉了,自己又大病一場,腦殼有點糊塗,所以想到邪道上去了。三哥也是讀過書的人,難道他當真連我們婦道人家的見識都趕不到嗎?你待他歇幾天,再找錢親翁勸勸,他自然會明白的。」

  正於此際,老二進來說堯光寺和尚來商量設壇起經的日子。么伯出去了,么伯娘又勸了他一番,並問他,做過法事後,又曾給他老婆念過經沒有?「經是一定要念的!一個人那裡沒有點罪過,念了經,才好超度他去投生,免得在陰間受罪,你二弟婦是血光死的,三天上就念了一場經,是她媽媽送的。我想,她娘家人都念了,我們咋好不念呢?所以同你么伯商量,請堯光寺和尚來念二十一天。二天出去時,辦熱鬧一點,也算風光了,也算對得住死的了。你也一定要念的,鄉壩裡頭也有和尚,喊來念幾天,不說自己問得過心,別人看見,也好看些。洋教是奉不得的,奉了洋教,你還念得成經不?」

  十一

  天氣在熱了,顧三奶奶下了葬,顧天成竟不恤人言的奉了洋教,他的初衷,只說一奉了教,就可以報仇的了,或者是運氣欠佳罷,在他奉教後不到半個月,忽然飛來了一樁不好的事件,這不但阻礙了他的大計,並影響到他那失掉的女兒招弟,使她在夜裡要好生打一個飽盹,也很難很難。

  這件事傳到成都,本來很早。幾個大衙門中的官員,是早曉得的。其這,是一般票號中的掌櫃管事,也知道了。再次,才傳到官場,傳到商號,傳到半官半紳的人家,更模模糊糊的傳到了大眾。

  暑襪街郝公館的主人,本是客籍遊宦入川的,入川僅僅三代。因為四川省在明朝末年,經張獻忠與群寇的一番努力清洗,再加以土著官軍的幾番內亂,但凡從東晉明初一般比較久遠的客籍而變為土著的,早已所餘無幾,而且大都散在邊疆地方。至於成都府屬十六縣的人民,頂早都是康熙雍正時代,從湖北、湖南、江西、廣東等處,招募而來。其後凡到四川來做官的,行商的,日子一久,有了錢,陸行有褒斜之險,水行有三峽之阻,既打斷了衣錦還鄉之念,而又因成都平原,寒燠適中,風物清華,彼此都是外籍,又無聚族而居的積習,自然不會發生嫉視異鄉人的心理,加之,錦城榮樂,且住為佳,只要你買有田地,建有居宅,墳墓再一封樹幹此,自然就算你是某一縣的本籍。

  還有好處,就是不問你的家世出身,只須你房子造得大,便稱公館,能讀幾句書,在面子上走動,自然而然就名列縉紳。這種人,又大都是只能做官,而又只以做官為職志,既可以拿錢捐官,不必一定從寒窗苦讀而來,那嗎,又何樂而不做官呢?於是捐一個倒大不小之官,在官場中走動走動,倒不一定想得差事,想拿印把子,只是能夠不失官味,可以誇耀於鄉黨,也就心滿意足的世代相傳下去,直至於式微,直至於討口叫化。

  郝達三就是這類半官半紳的一個典型人物,本身捐的是個候補同知,初一十五,也去站站香班;各衙門的號房裡,也偶爾拿手本去掛個號,轅門抄上偶爾露一露他的官銜名字;官場中也有幾個同寅往來;他原籍是揚州,江南館團拜做會時,也偶爾去認認同鄉,吃吃會酒。在本城有三世之久,自然也有幾家通內眷的親戚世交。成都、溫江、郫縣境內,各有若干畝良田,城內除了暑襪街本宅,與本宅兩邊共有八個雙間鋪面全佃與陝幫皮貨鋪外,總府街還有十二間鋪面出佃;此外四門當商處,還放有四千兩銀子,月收一分二厘的官利;山西幫的票號上,也間有來往;所以他在半官半紳類中,算是頂富裕,頂有福氣的了。

  他雖是以監生出身報的捐,雖是考過幾次而未入學,據說書是讀過許多。書房裡,至今還有一部親筆點過的《了凡鋼監》,以及點而未完的《漢四史》、《百子金丹》,至於朱注《五經》,不必說,是讀過了。舊學是有根底的了,新學則只看過一部《盛世危言》,是他至友葛寰中送他的,卻不甚懂得。

  不懂新學,這並無妨礙于郝達三的穿衣吃飯,何況是同知前程,更無須附和新學,自居於逆黨了。因此,他仍能平平靜靜,安安閒閑,照著自祖父傳下來的老規矩,有條不紊的,很舒適的過將下去。

  生活方式雖然率由舊章,而到底在物質上,都摻進了不少的新奇東西。三年前買了一盞精銅架子,五色玻璃墜的大保險洋燈,掛在客廳裡,到夜點燃,——記得初點時,很費了些事。還是寫字將章洪源號上的內行先主請來,教了幾點鐘,才懂得了用法。——光芒四射,連地上的針都撿得起來,當初,是何等的稀奇珍貴!全家人看得不想睡覺。而現在,太太姨太太房裡的櫃桌上,已各有了一對雪白瓷罩的保險座燈了,有時高興,就不是年節,就沒有客來,也常常點將起來。

  洋燈確乎比菜油燈亮得多,只是洋油太不便宜,在洋貨莊去分零的,一兩銀子四斤,要合三百文一斤,比菜油貴至十二三倍,郝達三因常感歎:要是洋油便宜點也好呀!在十幾年前,不是只廣東地方,才有照像畫像的人嗎?堂房裡現掛的祖老太爺、祖老太太、老太爺、老太太四張二尺多高,奕奕如生的五彩畫像,都是將傳真的草稿,慎重托交走廣的珠寶客,帶到廣東去畫的。來回費了一年十個月之久,還托了多少人情,花了多少銀子,多難呀!現在,成都居然也有照像的了,太太房裡正正掛了一張很莊重的合家歡大照片,便是去年冬月,花了八兩銀子新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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