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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高貴才象瘋了哩!把春蘭膀子緊緊握住,連朝耳門裡推道:「好人,不要作難我了!我們去看看三老爺的房間收拾好了沒有?」

  她只管堅拒著不肯走,但仍是那樣偏著頭,抿著嘴,瞟著眼的笑道:「莫亂說!三老爺的房間,我剛才看了來……哎呀!你瘋了嗎?人家今天……」

  她似乎沒有高貴的氣力大,竟被拉進了耳房。春秀跟了去,被高貴吐了一臉的口水,還罵了幾句:「滾你媽的!別處不好去碰鬼嗎?安心來聽你媽的水響!」不等春蘭轉身,碰一聲,就把一道雙扇門關上了。

  春秀也生了氣道:「那個愛跟你走!」於是轉身走到二門,從門縫中間向外面一看,大門上並沒有人,遠遠的看見街上有幾個人過往,又一乘三個人抬的拱竿大轎,跟了兩個跟班,飛跑過去。

  她忽然想著:這不好逃跑嗎?但一下又想到吳大娘她們說的話。只是鄉壩裡的舊影,和父親的慈愛,太勾引她了。她遂輕輕的將側門拉開,側著身擠將出去,半跑半走的沖出大門。好長的街!家家鋪面上都有人!街上來往的人並不多,她不曉得該走那一頭,先向左手望瞭望,又向右手望瞭望,忽見有三個人的背影,漸走漸遠,一個男的,活象她的爹爹。她眼睛都花了,正要作勢飛跑去時,忽覺腦頂上著人一拍,五寸來長的髮辮,已經在人手上抓住。回頭一看,原來是看門的張大爺。

  張大爺翹起鬍子,發出帶疾的聲音吆喝道:「你要做啥?你這小東西,你安心鴆我的冤枉嗎?幸虧我心血來潮,沒有睡著!」

  她駭著了,還想把髮辮拉開,趕快跑走的,試了試,不但沒成功,還著了幾個爆栗子,發根拉得生疼的,著拉進轎廳,到大院壩中。

  張大爺一路嗆咳,一路痰呵呵的喊道:「春蘭大姐!春蘭大姐!

  好半會,春蘭才從老爺書房裡跑出來。也像是駭著了,滿臉通紅,慌慌張張的,一面理衣裳,一面摸頭髮。

  張大爺喘道:「你們真不當心,只圖好耍!這小東西差一點沒跑掉,不虧我從板壁縫中看見……」

  春蘭好象放了心了,呸了張大爺一口道:「驚驚張張的,把我駭得!……我心頭這陣還在跳哩!……老鬼,真是老昏了!」

  高貴也從轎廳側門外轉了進來道:「張大爺,你只把她抓住,等我出來了,交跟我不好嗎?」

  張大爺把手放開,嗆咳了幾聲,才鼓起眼睛道:「我不該打岔你們!那麼,等她跑!……看主人家回來,你們啷個交代!……」

  高貴忙笑著,給他捶著背道:「莫生氣,莫生氣,你老人家越老越不化氣!……」

  春蘭便氣吽吽的將春秀抓過去,劈臉就是幾耳光道:「害人精!打不死的!你還敢做這些害人的事哩!……」一直把她抓到她們的睡房裡,又是一頓打罵,才坐在一張椅子上道:「鬼女子,我就坐著守你,你該不害人了?」

  高貴走了進來,在她耳朵邊嘁嘁喳喳說了一會,她臉色才轉了過來,向春秀道:「我若果告訴了太太,看你活得成不?要命哩,好好生生的,不准動,太太回來,我就不說!」跟著又給她把眼淚揩幹,把髮辮給她梳過,叫她就坐在房裡,不要出去。然後才同高貴走了,把房門拉來倒扣著。

  春秀現在才想到,看見的背影,不曉得是不是她爹爹,但是象得很。若果喊幾聲呢?

  招弟真錯了!她所看見的背影,便是她爹爹顧天成。他今天是同鐘么嫂進城,往曾家去道勞致謝,並商量奉教的。同路還有阿三,擔了一挑禮物。

  顧天成由曾家出來時,很是高興,大原因就是曾師母已答應引他入教,並說待他入教之後,稍為做點事情,就好請洋人到衙門去為他報仇了。一個人並不犧牲甚麼,而居然可以報仇,這是何等可喜的事!

  他叫阿三送鐘么嫂回去,自己便到大牆後街么伯家來。一進門,就令他大吃一驚,只見二兄弟天相穿了一身孝服,哭喪著臉走出來,一見他,就爬在地上,磕了個頭;起來時,眼淚汪汪的一句話說不出。

  他忙問:「是那個的喪事?」

  么伯同么伯娘都出來了,更令他詫異了。又見堂屋正中,張起一幅素幔,桌上供著一具紅綾靈位,香爐蠟臺而外,還擺了一桌子的香花五供,點心五供,又一隻大瓷瓶,插了一瓶花。

  他張著兩眼,把么伯等人相著。么伯只是歎氣,么伯娘把眼睛揉了兩揉道:「三哥,我們真是六親同運呀!你看,去年你的三嫂死,今年我們的二媳婦死……」

  「是二弟婦嗎?」他起初以為必是那一位老喪哩!又一轉想:「這或者是官場禮節,才是小喪擺在堂屋正中,丈夫穿著重孝,見人就磕頭,同死了父母一樣。」他雖沒有許多世故,但也略略知道鄉黨規矩,臨喪時應該如何的感歎,如何的殷勤詢問死前死後的情節,以及殮衣幾件,是甚麼料子,甚麼顏色,棺木是甚麼材料,四整嗎,二整嗎?並且在相當時間,還應說幾句不由衷的安慰話。他是死過老婆的,這禮節相當的熟悉。

  一會之後,他才知道二弟婦果是難產死的,就是阿三進城的第二天。令么伯家頂傷心的是產婦死了,將死胎取下,乃是一個男胎。

  么伯敘說至此,又不由長長歎息一聲道:「老三!是我們五房的不幸,也是你三房的不幸!好好一個男娃子,原是許了過繼跟你承主的,你看……」

  么伯娘接著說錢家是如何的好,媳婦死了,親家母走來,只怪她女兒命不好,沒有說半句婆家的錯;親家翁走來,還勸說是小喪,不要過於鋪排,禮節上下去得就夠了。她把手一拍說:「三哥,你看,人家這樣說,我們啷個不加倍辦好些哩!三哥,你該記得呀?大三房的五嫂,不也是難產死的嗎?娘家人硬要說是婆家虐待死的,打喪火,打官司,直鬧了幾年,把大三房鬧到賣田賣房。雖不說家家都象大五嫂的娘家,可是象錢家這樣知書識禮的,也真少呀。到底是做官的不同。所以二媳婦一死,我就說,以後跟老二續娶時,一定要選官場。」

  老二站在旁邊,把他媽看了一眼道:「媽又這樣說,我賭了咒不再娶的了!」並且一車身就沖了出去。

  么伯看著他點點頭道:「這無怪他,年輕夫婦,恩恩愛愛的,又是這樣死的,一時怎個想得過……」

  還繼續把死了的錢大小姐講了許久,講到她的出葬,這毫無問題的是葬在溝頭祖墳上的了。於是顧天成又提說起他老婆的葬地。

  么伯首先反問他的,倒是承繼一事,「二媳婦既難產死了,老二續弦一時還說不上。你女人的神主,總是要立的,這啷個辦呢?我看,還是先把名字承繼過去,以後不管是老大先生,老二先生,總拿這個名字的娃兒跟你好了。」

  顧天成許久不開腔,么伯又向他講了一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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