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死水微瀾 | 上頁 下頁
二二


  「聽說那洋人並不是教堂裡的人,像是啥子洋官,歲數已大,頭髮都白了。她就老老實實當起洋太太來。聽說那洋人也很喜歡她,特為她買了多少稀奇古怪的好東西,她現在使用的,全是那時候買的。足有三年工夫,那洋人不知因為甚麼,說是要回國不再來了,本要帶她走的,是她不肯,她害怕飄洋過海;那洋人沒奈何,哭了幾場,只好給了她很多銀子。

  「她回省時,已經二十五歲了,我姐姐就在這時候去幫她的。

  「前頭那個史洋人依舊同她好起來。可是那洋婆子又很歪,史先生不敢公然同她在一起,只好給她做個媒,嫁給曾先生。

  「曾先生是個教友,那時窮得心慌,在教堂裡不知做了件啥子小事,一個月才一兩銀子的工錢,快要四十歲了,還討不起老婆。一下討了個又年輕又有錢的女人,還有啥子說的,立刻就算從糠篼裡頭跳到米篼裡頭了。不過也有點不好受的地方,史先生要常常來,來了,總是同曾師母在那間不許別人進去的房間裡,半天半天的不出來。曾先生也好,從不出一口大氣,巴結起他的老婆來,比兒子還孝順。

  「到現在,已是八年了,一個兒子七歲,一個女兒五歲,卻都象曾先生,這也怪啦!

  「史先生在教會裡很多人怕他,衙門裡也鑽得熟。聽說從制台衙門起,他都能夠闖進闖出的。不過要找他說事,卻不容易,只有找曾師母,要是曾師母答應了,比靈官符還靈。不過曾師母也不好找,找她的人太多了,十有九個是見不著的。」

  鐘么嫂說完之後,又笑道:「三貢爺,這下你該曉得,我只管答應了你去找曾師母,事情還是不容易的呀。我想來,對直去找她,一定不行,雖說我是她的佃客,我啷個好說為你的事呢?你同我非親非故,只是鄰居,為鄰居的事去找她勞神,她肯嗎?我看,只好先去找我的姐姐,請姐姐去說。不過找人的事情,也不好空口說白話的呀,多少也得送個水禮,你說對不對?」

  顧天成自然應允了,請她明天就去,她也答應了,到末了,又向著顧天成笑道:「三貢爺,你要弄明白,我只是為的你呀!」

  一〇

  但是鐘么嫂在第二天並未進城去,因為顧三奶奶死了,她不能不在顧家幫忙的原故。

  顧三奶奶之死,別的人只曉得是害癆病,捨不得錢吃藥死的。就中只有幾個人明白,她本可以不必死得這樣快,或者慢慢將養,竟不會死的,假使鐘么嫂不為一隻死雞去與她一鬧,假使鐘么嫂把搶去的雞還了她。她之死,完全是一口氣氣死的!

  顧天成只管說不懂甚麼,但對於老婆總未嫌到願意她死。既然氣死,他又安能若無事然?

  在吃午飯時,在老婆呻喚了一陣,便絕了氣。顧天成跳起腳的哭;招弟看見他哭,也哭;阿龍還是小孩,也哭。

  一片哭聲從院子透過林盤,從林盤透到四面散處的鄰居。於是在阿三麻麻木木正燒倒頭紙時,大娘大嫂嬸嬸姆姆們先就湧了來,而第一個來的便是鐘么嫂。

  她一進房門,就把顧天成從床邊上拉起來道:「哎喲!人死了,連罩子都不掀開,她的三魂七魄,連個出去呢?不要哭了,趕快上去,把罩子下了!」

  她在誆住招弟以前,也放聲大哭了一場。並望著一般男女鄰居說:「真是呀,顧三奶奶,那裡象短命的!平日多好,見著我們,總是和和氣氣的,一句話不多說!……心又慈,前月一個叫化子走來,我才說一聲可憐,天也冷了,身上還是披的那件破單衫。你們看,顧三奶奶當時,就把三貢爺一件爛夾衫取出跟了他……象這樣的人,真不該死!女娃子才這麼一點大,再過兩三年,等招弟半成人了,再死,不好嗎?……可是,顧三奶奶也太手緊了,病得那麼凶,總捨不得錢吃藥。我看她一回,總要勸一回,我說:『三奶奶,你又不是吃不起藥的,為啥子拿著命來拚?不說這些平常藥,幾十百把錢一副,就是幾兩銀子一副的,你也該吃呀。三貢爺也不是只認得錢的人,他也望你的病好呀,我親耳聽見他抱怨你捨不得吃藥,你為啥子這樣省呢?況且又沒有兒子,還怕把家當跟兒子吃光了,他不孝順你?』……你只管勸她,她總是笑著說她病好了些。說起真可憐,前天我聽見她有個藥雞方子,曉得又捨不得殺雞的,我才殺了只雞跟她送來。你們看,這人也太怪了,生死不收我的雞,還生死要拿她一隻下蛋母雞還我!……象這樣的好鄰居,那裡曉得就會死哩!不說三貢爺傷心,就我們說也心痛啊!」

  顧天成簡直不曉得人死之後,該怎樣辦法,只是這裡站站,那裡站站,隨時把女兒牽著,生怕她會隨著她媽媽走了似的。

  一個有年紀的男鄰居,才問他棺材怎樣辦,衣衾怎樣辦,「也得在場上請個陰陽來開路,看日子,算七煞的呀!」他遂把這一切全託付了這位老鄰居。而鐘么嫂卻處處都要參入支配,好象她也是顧家的一分子。只有一件事,是那老鄰居認為她做對了的,便是打發阿三趕三十裡到顧三奶奶的娘家去報信。

  鄰居們來幫忙,絕沒有餓著肚皮做事的,這又得虧了鐘么嫂,一天四頓,全是她一個人同著兩三位女鄰居在灶房裡做。也算省儉,幾天當中,只把顧三奶奶捨不得吃而保存著的數壇鹹菜泡蛋,吃了個乾淨。此外僅在入大殮,供頭飯時,叫廚子來做了好幾席,殺了一口豬,若干雞。

  顧三奶奶的娘家,只來了一個嫂嫂。進門來就數數落落,哭了一場。哭她妹子太可憐,為顧家苦了十幾年,害病時沒有請上三個醫生,沒有吃過補藥,死來值不得;又哭她妹子太省儉了,省儉到連娘家都不來往,「你平日怕娘家人來沾你一點光,你現在死了!能把家當帶走麼!」又哭她妹夫沒良心,怎不早點來通知,也好讓娘家來一個人送她妹子的終;又哭她妹子沒有兒,為甚麼不早打主意,在親戚中抱個兒,也有捧靈牌子的呀!

  一番哭,已把顧天成哭得心裡很不自在;鐘么嫂並把他喊在灶房裡,向他說:「這樣的娘家人,才不懂事呀!那裡是號喪,簡直在罵人!罵你哩,已經不對了,那家願意好好的死人呢?別人家裡死了人,那個又不傷心咧?再罵到死人,更不對!人已死了,就有天大的仇,也該解了,還這樣挖挖苦苦的罵,別的人聽了,多難聽!你看,我難道與你三奶奶沒有過口角嗎?要說仇氣,那可深呀!前天聽見她一死,我駭得啥麼樣的,趕來,傷傷心心的哭了她後,還向著眾人專說她的好處……」加以大殮之後,她嫂嫂就要搶東西回去,說她妹子既死了,她就不忍心再住在這裡,看見招弟。就想到妹夫以後討個後老婆的情形,「有後娘就有後老子,以後招弟的日子才難過哩!若是舅舅家裡事好,我倒把她領去了,如今,只好把姑姑的東西拿些回去做憶念,招弟大了,願意來看舅舅舅母,又再來往好了!」名曰做憶念,卻恨不得把顧家所有的東西,整個搬了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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