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死水微瀾 | 上頁 下頁 |
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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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話頭一轉,又說到報仇上,鐘么嫂忽然如有所觸的說道:「三貢爺,我想起了,你不如去找我們主人家曾師母,只要她向洋人說一句,寫封信到衙門去,包管你出了氣不算,你那二百兩銀子的借帳,也可以不還哩!」 顧天成猛的跳將起來,兩手一拍道:「這主意真妙!那怕他們再凶再惡,只要有洋人出頭,硬可以要他們的狗命的。」 鐘么嫂得意的說道:「我這主意該好?」 顧天成不由沖著她就是一個長揖。跟著又把在他袁表叔家學來的請安,逼著她膝頭,挺著腰,伸著右臂,兩腿分開,請了個大安,馬著臉,逼著聲氣,打起調子道:「么太太費心了!卑職給么太太請安!並給么太太道勞!卑職捨下還有一隻公雞,回頭就叫跟的給么太太送上,求么太太賞收!」於是又一個安。 鐘家夫婦連招弟都狂笑起來。鐘么嫂笑得一隻手捧著肚子,一隻手連連打著他的肩頭道:「你……你……你……那裡學些怪……樣子!……成啥名堂!……」 顧天成自己也笑了起來道:「你不曉得嗎?這是官派。做官的人都這樣,我費了多大的力,才學會的,虧你說是怪樣子哩!」 好半會,鐘么嫂才忍住了笑道:「這樣鬧官派,看了,真叫人肉麻,虧你學!……你目前還在想做官嗎?」 「那個不想做官呢?不過運氣不好,湊合了別人。要是袁表叔不走,這時節還不是老爺了!省城裡打個公館,轎子出,轎子入! 鐘么嫂捧了個佛道:「阿彌陀佛!幸虧你輸了,若你當真做了官,我們還能這樣親親熱熱的擺龍門陣嗎?看來,你還是不要去找曾師母,我倒感激那般人!」 顧天成忙道:「快莫這樣說!我就當真做了官,敢把我們的么嫂子忘記嗎?若是把那般人饒了,天也不容!么嫂子,你沒看見我昨天挨躉打的樣子,想著還令人傷心哩!你只問招弟,我那身衣裳,是啷樣的爛法!」 鐘老么又裹起一竿葉子煙來咂著道:「三貢爺,你認得我們曾師母嗎?」 顧天成愕然道:「我?……並不認得!」 「那你啷樣去找她呢?」 「對呀!」他瞅著鐘么嫂出神。鐘么嫂只是笑。 鐘老么噴了幾口濃煙道:「找她去!」用嘴向他老婆一努。 鐘么嫂如何就肯答應?自然又須得顧三爺切切的哀求,並許下極重的酬報,結果,自然是答應了。但如何去向曾師母說呢?這又該商量了,並且顧天成誠然萬分相信洋人的勢力,足以替他報復出氣,但對於曾師母的為人,與其力量,卻還不大清楚。平日沒有切身關係,誰去留心別人,如今既要仰仗她的大力,那就自然而然要先曉得她的身世了。 九 鐘家之所以能投佃到曾家的田地,就因鐘么嫂一個親姐姐在曾家當老婆子,有八年之久,很得曾師母的信任的原故,而曾師母的歷史,她最清楚,並且有些事她還參與過來。曾師母相信她是能守秘密的,她自己也如此相信,不過關於曾師母的一切,她只告訴了兩個人,一個是她的丈夫,一個就是她的妹妹鐘么嫂。這兩個人也同樣得她的信任,以為是能守秘密的,而這兩個人的自信,也與她一樣。她丈夫已否把這秘密信託過別人,不得而知,而鐘么嫂則是先已信託過了她的老實而能守秘密的丈夫,現在經顧天成一問,她又相信了他,當著她丈夫說道:「三貢爺,因為是你,一則你是好人,不多言不多語的,二則我沒有把你當作外人。我把他們家的事告訴你,你千記不要洩漏呀,說不得的!我向我門前人也是這樣囑咐的……」 「……曾先生今年下鄉來收租子,你是看見過的。那麼矮,那麼瘦,又那麼窮酸的樣子,不是一身伸抖衣裳,就不象猴兒,也象他媽一個叫化,你該猜不出他會有田地,有房子,有兒女呀!只算是妻命好,若不靠他老婆曾師母,他能這樣嗎?怕眼前還在掙一兩銀子一個月,未必趕得上我們這些莊稼漢哩!」 「說起曾師母,恰恰與他相反,你沒有看見過。我跟她拜過年,拜過節,送過東西,是看熟了的。幾高,幾大,不很胖,白白淨淨的,硬跟洋婆子一樣。圓圓一張大臉,高聳聳一條大鼻子,不很好看。卻是喜歡打扮,長長的披毛,梳得拱拱的,外面全沒有那樣梳法。又愛搽紅嘴皮,畫眉毛,要不是看見她打扮,硬不信一個女人家的頭面,會那麼異模異樣的收拾。穿得也古怪,說不出是啷個穿的,披一片,掛一塊。一雙大腳,難看死了,硬象戲上挖苦的:三寸金蓮橫起比!走起路來,挺胸凸肚的,比男人家還雄壯,那裡象一般太太小姐們斯文。就只是全身都是香馥馥的,老遠你就聞著了,比麝香還好聞。姐姐說她有一間房子也收拾得異樣,連曾先生都不准進去,我沒有看見,說不來,其實哩,就我看見的那間房子已擺得很闊了,姐姐說象那樣好的穿衣鏡,琉璃燈,全成都省便找不出第二家來。 「人倒好,很和氣的,一點不象別的有錢人,不拘對著啥子人,總是笑嘻嘻的,有說有講。姐姐說,再難得看見她發過氣,挖挖苦苦的破口罵過人。 「不過,說到她的來歷,就不大好聽了。不許你向別人洩漏的就是這一點,三貢爺,你該不會高興了亂說罷? 「聽說她是一個孤女,姓郭,父親不曉得是做啥的,早就死了,家裡又窮,到十四歲上,實在沒奈何,她媽要把她賣跟人家做小。不曉得啷個一下,著一個姓史的洋婆子知道了,跟了她媽二十兩銀子,把她收養在教堂裡。把她的腳放了,頭髮留起來,教她認字讀書,說她很聰明,又教她說洋話,有五年工夫,她的洋話,說得同洋人一樣,打扮得也差不多,男洋人女洋人都喜歡她。久而久之,不曉得啷個的,竟和史先生有了扯扯,著史師母曉得了,大鬧一場,不許她住在家裡,史先生沒法,才商量著把她帶到重慶,送給另外一個沒有洋婆子的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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