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死水微瀾 | 上頁 下頁 |
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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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三金躺在他對面燒煙時,這樣把他的外表端詳了一番,又不深不淺的同他談了一會,問了他一些話,遂完全把他這個人看清楚了:土氣,務外,好高,膽小,並且沒見識,不知趣;而可取的,就是愛嫖,捨得花錢;比如才稍稍得了她一點甜頭,在羅歪嘴等老手看來,不過是應有的過場,而他竟有點顛倒起來。劉三金遂又看出他嫖得也不高超,並且頂容易著迷。 那夜,一場賭博下來,是顧天成做莊,贏了五十幾兩。在三更以後要安宿時,——鄉場上的場合,不比城內廳子上,是無明無夜的,頂晏在三更時分,就收了場。——劉三金特為到他床上來道喜,兩個人狂了一會,不但得了他兩個大錠,並且還許了他,要是真心愛她,明天再商量,她可以跟他走的。 第二天,又賭,又做莊。輸了,不多,不過三百多兩,還沒有傷老本。到夜裡,給了劉三金一隻銀手釧。她不要,說是:「你今天輸了,我啷個還好意思要你的東西!」這是不見外的表示,使他覺得劉三金的心腸太好。當夜要求她來陪個通宵,她又不肯,說:「將來日子長哩!我現在還是別個的人。」因又同他談起家常與身世來,好親密! 三天之後,顧天成輸了個精光,不算甚麼,是手氣不好。向片官書押畫字借了五百兩,依然輸了。甚至如何輸的,他也不知道,心中所盤旋的,只在劉三金跟他回去之後,如何的過日子。 有錢上場,沒錢下場,這是規矩,顧天成是懂規矩的,便單獨來找劉三金。劉三金滿臉苦相的告訴他:她在內江時,欠了一筆大債,因為還不起,才逼出來跑碼頭。昨天,那債主打聽著趕到此地,若是還不出,只好打官司。好大的債呢?不多,連本帶利六百多兩。 「𠳾!六百多兩,你為啥前幾天不說?」 「我說你是蠢人,真真蠢得出不贏氣!我前幾天就料得到債主會來嗎?那我不是諸葛亮未來先知了?」 顧天成蹙起眉頭想道:「那又啷個辦呢?看著你去打官司嗎?」 「你就再也弄不到六百多兩了麼?」 「說得好不容易!那一筆以二十畝田押借來的銀子,你不是看見輸光了,不夠,還借了片官二百兩?這又得拚著幾畝田不算,才押借得出!如今算來,不過剩三十來畝地方了,那夠呢?」 劉三金咬著嘴皮一笑道:「作興就夠,你替我把帳還了,你一家人又吃啥子呢?你還想我跟著你去,跟你去餓飯嗎?」 顧天成竟象著了催眠術一樣,睜著眼,哆著嘴,說不出話來。 劉三金又正顏正色的道:「算了罷!我看你也替我想不出啥子法來,要吊頸只好找大樹子。算了罷!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顧天成抓住她的手道:「那你是不想跟我了!……你前天不是明明白白的答應過我……不管啷樣也願意跟我……今天就翻悔了!……那不行!……那不行!……」 她把手摔開,也大聲說道:「你這人才橫哩!我答應跟你,寫過啥子約據嗎!象你這蠢東西,你就立時立刻拿出六百兩銀子,我也不會同你一樣的蠢,跟著你去受活罪啦!……」 場合上的人,便也吆喝起來:「是啥東西?撒豪撒到老子們眼皮底下來了!」 顧天成原有幾分渾的,牛性一發,也不顧一切,沖著場合吵了起來。因為口頭不乾淨,說場合不硬錚,耍了手腳,燙了他的毛子;一面又夾七夾八的把劉三金拉扯在裡頭罵。 羅歪嘴站了出來,一直逼到他跟前問道:「你雜種可是要拆老子的台?」刷的一掌,恰就打在臉上。 他當然要還手,當然挨了一頓躉打,當然又被人做好做歹的拉勸出來。領架扯成了兩片,棉袍扯了個稀爛,逃到場口,已是入夜好久了。 六 顧天成到家的時候,小半邊殘月,還掛在天邊,拿城裡時候來說,是打過三更了。 冷清清的月色照著一處處的農莊,好象一幅潑墨山水,把四下裡的樹木,全變成了一堆堆的山丘。還沒有凍僵的秋蟲,響成一片。 鄉下人實在有摸夜路的本事,即如顧天成,在氣得發昏之後,尚能在小路上走十幾裡,並於景色相似中,辨認出那一處是自己的農莊,而從極窄的田塍上穿過去。 攏門上擂得蓬蓬蓬的。立刻應聲而起的,就是他那只心愛的猛犬花豹子,其次是那只才生了一窩小狗的黑寶,兩隻犬一直狂吠著撲到門邊。 又是一陣蓬蓬蓬,還加上腳踢。 大約是聽明白了是甚麼人在打門,兩隻狗一同住了吠聲,只在門縫間做出了一種嘶聲,好象說:「你回來啦!……你回來啦! 倒是四周距離不遠的一些農莊裡的狗,被花豹子吠聲引起,呐喊助威,因為過於要好,主動的雖已闃然無聲了,而一般幫腔助勢的,偏不肯罷休,還在黑魆魆的夜影中,松一陣緊一陣的叫喚。 門扉差不多要捶破了,加之以亂罵亂喊,而後才聽見十五歲的阿龍的聲音在廂房角上牛欄側答應道:「就來,就來!」 算是十幾裡路清涼夜氣把他的忿火清減了一大半,所以才能忍住,直等到燈光映去,阿龍靸著破鞋,一步一蹋的聲音,來到門邊。他還隔門問了句:「當真是三貢爺嗎?」 顧天成的氣又生了起來,破口罵道:「老子入你的蠻娘!你龜兒東西,連狗都不如,聲氣都聽不出了嗎?」 並且一進門,就是兩耳光,比起接受于羅歪嘴的還結實;不但幾乎把阿龍手上的瓦燈壺打碎在地上,連那正想撲到身上來表示好意的花豹子與黑寶,都駭得挾起尾巴,溜之大吉。 他把瓦燈壺奪在手上,哆著嘴,氣衝衝搶進堂屋;一推房門,還在關著,只聽見病人的咳聲。 「咦!當真都睡死了!老子喊了恁久的攏門,還沒有把魂喊回來嗎?安心叫老子在堂屋裡過夜麼?老子入死你們的先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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