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死水微瀾 | 上頁 下頁
一六


  「余大爺說:『你只管去,若有人損了你一根毫毛,我余樹南拿腰骭跟你抵住!』當下只說了幾句,兩個人便從側門來到華陽縣刑房。衙門內外,早經余大爺在頭夜佈置好了。彭大爺等當事的大爺們都在那裡照料。一會,囚籠到了,眾人一個簸箕圈圍上去。王立堂的腳鐐手銬,早已松了,立刻便交給李老九。王立堂幾高的漢仗,幾壯的身材,身當其境,也駭得面無人色;萬想不到臨到華陽縣衙門,才來掉包!卻被余大爺一把提上簷階說:『老弟,跟我來!』登時,轎子抬出,到龍潭寺剃了頭髮,就上東山去了。這裡,等到管卡大爺出來點名時:『王立堂!』眾人一擁,就將李老九擁了出去,應一聲『有!』

  「彭大爺跟著就到卡房裡招呼說:『王立堂王大爺是余大爺招呼了的,這裡送來製錢一捆,各位弟兄,不要客氣!』大家自然一齊答應:「余大爺招呼了,有啥說的?王哥自有我們照應!』彭大爺才把供狀教了李老九。當晚,余大爺就發了兩封信到灌縣:一封是給謝舉人謝大爺的,一封給廖師爺的。郫縣衙門,是專人去的。及至囚犯解到灌縣,知縣坐堂一審:『王立堂!』李老九跪在地上喊說:提:『大老爺明鑒,小的冤枉!小的叫王洪順,是成都正府街賣布的,前次到資陽縣販布,不曉得為啥子著巡防營拿了去的!求大老爺行文華陽縣查明,就曉得小的實在是冤枉!』

  「犯人不招,立刻小扳子三千,夾棍一夾,還是一樣的口供。傳原告,改期對質。原告上堂,忽然大驚說:『這個人不是王立堂,小的在資陽縣捉的那個,才是王立堂!』縣官自然大怒說:『豈有此理!明明是你誣枉善良,難道本縣舞了弊了!』差一點,原告打成了被告。末後,由謝大爺出頭,將馬家兒子勸住,不再追究。馬家兒子也知道余大爺謝大爺等搭了手,這仇就永無報時,要打官司,只有自己吃虧,自然沒有話說。謝大爺遂將李老九保出,大家湊和他義氣,便由謝大爺當恩拜兄,將他栽培了。各公口上湊了六千多串錢送他,幾萬竿火炮,直送了他幾十裡!……」

  田長子聽得不勝欣羡道:「李老九運氣真好!我們就沒這運氣!」

  羅歪嘴把煙鍋巴磕掉,笑道:「不是李老九運氣好,實在是余大爺了不得,要不是他到處通氣,佈置周到,你想想,馬家不放手,李老九承得住嗎?」

  張占魁道:「這幾年,真沒有這種人了!我們朱大爺本來行的,就是近幾年來,著他那家務事,弄得一點氣沒有!……」

  羅歪嘴看了他一眼,便轉向陸茂林道:「酒菜都夠了,我們吃兩碗抄手面罷……三兒啷個的還不出來?讓我找她去!」

  四

  自從她們兩人認識以後,似乎很說得攏。劉三金一沒有事,就要到興順號來,她頂愛抱金娃子了。常常說這娃兒憨得有趣,一天到晚,不聲不響的。她又說:「我若是生一個娃兒也好啦!」

  蔡大嫂看著她笑道:「你為啥不生呢?」

  她抿著嘴一笑,湊著她耳邊嘰喳了幾句,蔡大嫂眉頭一揚道:「當真嗎?」

  她道:「我為啥要誑你?我就是吃虧這一點,記得從破身以後,月經總是亂的。我現在真不想再幹下去了,人也吃大虧!」

  「那你看個合心的人,嫁了就完了!」

  「啊呀!我的好嫂子,你倒說得容易!我哩,倒是自由自在的,三十兩銀子的賣身文約,我早已贖回來了,又沒有拉帳,比起別的人,自然強得多。就只說到嫁人,沒力量的,不說了,娶不起我們。有力量的,還要通皮,還要有點勢力,那才能把我們保護得住,安穩過下去。但是這種人有良心的又太少,我們又不敢相信。」

  蔡大嫂有意無意的道:「我們羅大老表難道沒良心嗎?我看他也喜歡你呀!」

  劉三金把嘴一撇道:「得虧你這樣說,我的好嫂子!他若果喜歡我,我倒真想嫁跟他,人又開闊,又沒有怪脾氣,可惜,就是他好只管和我好,並不喜歡我。」

  「好就是喜歡啦!不喜歡還能和你好嗎?」

  「嫂子,你是規規矩矩的人,你那裡曉得?一個男的,真正喜歡了一個女人,他就要吃醋的,就要想方設計的要把這女人守住,不許別的人挨近的。羅哥那裡是這樣人?做了這許多年的生意,從沒遇見他那樣不吃醋的人!你想想他喜不喜歡我?」

  「你試過他嗎?」

  「自然嘍!並且,嫂子,你還不知道,我是看出了他的心意:他對我們這些人,只認為是拿來玩耍的,說不上喜歡不喜歡。我看他就是要娶親,也要找那些正經人家的婦女,還要長得好看的……」

  「你就長得不錯呀!」

  「嫂子,你又挖苦我了!……打扮起來,他們覺得我還不醜。不是當面湊和的話,要你嫂子,才真算長得好!不說天回鎮賽通了場……」

  蔡大嫂很愜意的笑道:「都老了!還說得上這些!」

  「你不過二十一歲罷?」

  「那裡?已滿了二十五歲了!」

  「真看不出!……」她掉頭向四面看了看,湊過身來,在蔡大嫂耳邊說道,「說句不怕你嫂子嘔氣的話,象你這樣一個人材,又精靈,又能幹,嫁跟蔡掌櫃一個人,真太委屈了!說句良心話,成都省裡多少太太奶奶,那裡趕得上你一根腳指拇?……」

  蔡大嫂好象觸動甚麼似的,把頭側了過去道:「那是別人的命,我們是福薄命淺的人,不妄想這些。」

  劉三金仿佛有點生氣的樣子,咬著牙,把金娃子摟去,在他胖臉上結實一親道:「嫂子,你是安分守己的人,我偏不肯信命就把我們限制得住。你若是生在城裡,就當不到太太奶奶,姨太太總好當的,也比只守著這樣的一個掌櫃強得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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