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死水微瀾 | 上頁 下頁


  務農人家的女兒配一個雜貨鋪的掌櫃,誰不說是門戶相當,天作之合?何況蔡掌櫃又無父母、伯叔、兄弟、姊妹,人又本分,這婚姻又安得不一說便成,一成便就呢?

  但是誰也料不到豬能產象。務農人家的姑娘,竟不象一個村姑,而象一個城裡人。首先把全鎮轟動的,就是陪奩豐富,有半堂紅漆木器;其次是新娘子有一雙伶俐小腳;再次是新娘子人材出眾。

  新婚之後,新娘子只要一到櫃檯邊,一般少年必一擁而來,稱著蔡大嫂,要同她攀談。她雖是怯生,卻居然能夠對答幾句,或應酬一杯便茶,一筒水煙;與一般鄉下新娘子只要見了生人,便把頭埋著,一萬個不開口的,比並起來,自然她就蘇氣多了。

  鎮上男子們不見得都是聖人之徒。可惜鄧家么姑嫁給蔡傻子,背地議論為「一朵鮮花插在牛矢上」的,何嘗沒有人?羡慕蔡傻子,羡慕到眼紅,不惜犯法背理,要想把乾坤扭轉來的,又何嘗沒有人?

  蔡傻子之所以能夠毫無所損的安然過將下去者,正虧他的表哥羅歪嘴的護法力量。

  三

  羅歪嘴——其實他的嘴並不歪。因為他每每與女人調情時,卻免不要把嘴歪幾歪,於是便博得了這個綽號。——名字叫羅德生,也是本地人。據說,他父親本是個小糧戶,他也曾讀過書,因為性情不近,讀到十五歲,還未把《四書》讀完;一旦不愛讀了,便溜出去,打流跑灘。從此就加入哥老會,十幾年只回來過幾次。

  他父母死了。一個姐姐嫁在老棉州,小小家當,早就弄光。到他回來之時,總是住在他姑夫老蔡興順的鋪子內。老蔡興順念著內親情誼,待他很好。他對姑夫,也極其懇摯,常向他說:「你老人家待我太厚道,我若有出頭日子,總不會忘記你老人家的。」

  老蔡興順回答的是:「我們都是至親,不要說這些生分話。只是你表弟狗兒太老實,你隨時照顧他一下就好了。」

  蔡傻子承繼之後,也居然能貼體父志,與他常通有無,差不多竟像是親兄弟一樣。

  最近三四年,他當了本碼頭舵把子朱大爺的大管事。以他的經歷,以他的本領,朱大爺聲光越大,而他的地位卻也越高。縱橫四五十裡,只要以羅五爺一張名片,盡可吃通,至於本碼頭的天回鎮,更勿庸說了。

  羅歪嘴更令一般人佩服的,就是至今還是一個光杆。年紀已是三十五歲,在手上經過的銀錢,總以千數,而到現在,除了放利的幾百兩銀子外,隨身只有紅漆皮衣箱一口,被蓋卷一個,以及少許必用的東西。

  他的錢那裡去了?這是報得出帳目來的:弟兄夥的通挪不說了,其次是吃了,再次是嫖了。

  嫖,在袍哥界中,以前規矩嚴時,本是不許的,但到後來,也就沒有人疵議了。況乎羅歪嘴嫖得很有分寸,不是賣貨,他絕不下手,他常說:「老子們出錢買淫,天公地道。」又常自負:婊子、兔子、小旦,嫖過不少,好看的,嬌媚的,到手總有幾十,但玩過就是,頂多四個月,一腳踢開。說不要,就不要,自己從未沉迷過,也從未與人爭過風,吃過醋。

  有人勸他不如正正經經討個老婆,比起嫖來,既省錢,又方便。再則,三十五歲的人,也應該有個家才好呀。他的回答,則是:「家有啥子味道?家就是枷!枷一套上頸項,你就休想擺脫。女人本等就是拿來玩的,只要新鮮風趣,出了錢也值得。老是守著一個老婆,已經寡味了,況且討老婆,總是討的好人家女兒,無非是作古正經死板板的人,那有甚麼意思?」

  他的見解如此,而與蔡興順的交誼又如彼。所以當蔡大嫂新嫁過來,許多人正要發狂之際,羅歪嘴便挺身而出,先向自己手下三個調皮的弟兄張占魁、田長子、杜老四,鄭重吩咐道:「蔡傻子,誰不曉得是老子的表弟,他的老婆,自是老子的表弟婦。不過長得伸抖一點,這也是各人的福氣……其實,也不算甚麼,為啥子大家就不安本分起來?……你們去跟我招呼一聲罷!」

  羅歪嘴發了話,蔡傻子夫婦才算得了清靜,一直到兩年半之後,金娃子已一歲零四個月,才發生了一件新的事故。

  四

  蔡大嫂是鄧大娘前夫的女兒。她的親生父親,是在一個大戶人家當小管事的。她出世半歲,就喪了父親,一歲半時,就隨母來到鄧家。母親自然是愛的,後父也愛如己出,大家都喊她做么女,么姑,雖然在她三歲上,她母親還給她生了一個妹妹,直到四歲才害天花死了。

  鄧么姑既為父母所鍾愛,自然,凡鄉下姑娘所應該做的事:爬柴草,喂豬,紡棉紗,織布,她就有時要做,她母親也會說:「么姑丟下好了,去做你的細活路!」但是,她畢竟如她母親所言,自幼愛好,粗活路不做,細活路卻是很行的。因此,在十二歲上,她已纏了一雙好小腳。她母親常于她洗腳之後,聽見過她在半夜裡痛得不能睡,抱著一雙腳,咈咈的呻吟著哭,心裡不忍得很,叫她把裹腳布松一松,「么姑,我們鄉下人的腳,又不比城裡太太小姐們的,要纏那麼小做啥子?」

  她總是一個字的回答:「不!」勸狠了,她便生氣說:「媽也是呀!你管得我的!為啥子鄉下人的腳,就不該纏小?我偏要纏,偏要纏,偏要纏!痛死了是我嘛!」

  她又會做針線,這是她十五歲上,跟鄰近韓家院子裡的二奶奶學的。韓二奶奶是成都省裡一個大戶人家的姑娘,嫁到韓家不過四年,已經生了一兒一女,但一直過不慣鄉下生活,終日都是愁眉苦眼的想念成都。雖有妯娌姊妹,總不甚說得來,有時一說到成都,還要被她們帶笑的譏諷說:「成都有啥子好?連鄉壩裡一根草,都是值錢的!燒柴哩,好象燒檀香!我們也走過一些公館,看得見簸箕大個天,沒要把人悶死!成都人啥子都不會,只會做假。」於是,例證就來了。二奶奶一張口如何辯得贏多少口,只好不辯。一直在鄧么姑跟前,二奶奶才算舒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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