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死水微瀾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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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擋住她道:「不要打他,鄧大娘!他叫啥名字呀?」 「叫金娃子……大概跟少爺一樣大罷?……還在念書哩!你們考他一下,看他認得幾個字……」 到第二天,金娃子才同我們玩熟了。雖然有點傻,卻不象昨天那樣又怯又呆的了。 我們帶來了幾匣淡香齋的點心。爹爹過了鴉片煙癮後,總要吃點甜東西的。每次要給我們一些,我們每次也要分一些給金娃子,他與我們就更熟了。 就是第二天的下午罷?他領我們到溝裡去捉小螃蟹。他說,溝裡很多,一伸手就捉得到的。我不敢下水,他卻毫不在意的把朝元鞋一脫,就走了下去。溝邊的水還不深,僅打齊他的膝蓋。他一手挽著棉襖,一手去水裡掏摸,並不如其所言:一伸手就捉得到。他又朝前移兩步,還是沒有。他說,溝的那畔石縫裡多。便直向那畔踩去,剛到溝心,水已把他的夾褲腳打濕了。二姐很耽心的叫他轉來。他一聲不響,仍舊朝前走去,才幾步,一個前撲,幾乎整個跌到水裡,棉襖已著打濕不少。二姐叫喚起來,他回頭說道:「絞幹就是啦!」接著走上溝來,把棉襖夾褲通脫了,裡面只穿了一件又小又短的布汗衣,下面是光屁股。 二姐道:「你不冷嗎?」 「怕啥子!」 「著了涼,要害病,要吃藥的。」 「怕啥子!」 二姐終究耽心,飛跑去找他的媽。他媽走來,另自拿了件衣裳,一條布褲,也不說甚麼,只罵了幾句:「橫刀的!短命的!」照屁股就是一頓巴掌。我幫著二姐把他的媽拉開,他穿衣裳時,眼淚還掛在臉上,已向著我們笑了,真憨得有趣。 五 兩天半裡頭,鄧么姐很少做甚麼事。只有第二天,我們在墳跟前磕頭禮拜時,她來幫著燒了幾疊錢紙;預備供飯時,她幫著媽媽在灶房裡做了兩樣菜。——我們家的老規矩:平常吃飯的菜,是伙房老楊做;爹爹要格外吃點好的,或是有客來,便該大姐去幫做;凡是祭祖宗的供飯,便該媽媽帶著大姐做,大半是大姐動刀,媽媽下鍋。——媽媽本不肯的,她說:「太太,我還不是喜歡吃好東西的一個人。你們嘗嘗我的手藝看,若還要得,以後家務不好時,也好來幫太太在灶房裡找件事情做做。」 大姐已洗了手,也慫恿媽媽道:「不要等爹爹曉得就得了。讓鄧么姐把魚和蹄筋做出來試試。我們也好換換口味,你也免得油煙把袖子薰得怪難聞的。」 媽媽還在猶豫道:「供祖人的事情呀!……」 她已把鍋鏟搶了過去,笑道;「太太也太認真了,我身上是乾淨的呀!」 除此兩件事外,她老是陪著媽媽大姐在說話。也虧她的話多,說這樣,說那樣,一天到晚,只聽見她們的聲氣。 她是小腳,比媽媽與大姐的腳雖略大點,可是很瘦很尖,走起來很有勁。媽媽曾經誇獎過她的腳實在纏得好,再不象一般鄉下女人的黃瓜腳。鄧大娘接口述說,她小時就愛好,在七歲上跟她纏腳,從沒有淘過大神;又會做針線,現她腳上的花鞋,就是她自己做的。 她不但腳好,頭也好,漆黑的頭髮,又豐富,又是油光水滑的。梳了個分分頭,腦後挽了個圓纂,不戴絲線網子,沒一根亂髮紛披;纂心紮的是粉紅洋頭繩,別了根白銀簪子。別一些鄉下女人都喜歡包一條白布頭巾,一則遮塵土,二則保護太陽筋,鄉下女人頂害怕的是太陽筋痛;而她卻只用一塊印花布手巾頂在頭上,一條帶子從額際勒到纂後,再一根大銀針將手巾後幅斜別在纂上,如此一來,既可以遮塵土,而又出眾的俏麗。大姐問她,這樣打扮是從那裡學來的。她搖著頭笑道:「大小姐,告訴了你,你要笑的……是去年冬月,同金娃子的這個爹爹,到教堂裡做外國冬至節時,看見一個洋婆子是這樣打扮的……你說還好看嗎?」 她的衣裳,也有風致,藕褐色的大腳褲子,滾了一道青洋緞寬邊,又鑲了道淡青博古辮子。夾襖是甚麼料子,甚麼顏色,不知道,因為上面罩了件乾淨的蔥白洋布衫,袖口駝肩都是青色寬邊,又系了一條寶藍布圍裙。裡外衣裳的領口上,都時興的有道淺領,露出長長的一段項脖,雖然不很白,看起來卻是很柔滑的。 她似乎很喜歡笑,從頭一面和媽媽說話時,她是那麼的笑,一直到最後,沒有看見她不是一開口便笑的。大概她那令人一見就會興起「這女人還有趣」的一種念頭的原因,定然是除了有力的小腳,長挑的身材,俏麗的打扮,以及一對彎豆角眼睛外,這笑必也是要素之一。她自己不能說是毫不感覺她有這長處,我們安能不相信她之隨時笑,隨地笑,不是她有意施展她的長處? 她的臉蛋子本來就瘦,瘦到兩個顴骨聳了出來。可是笑的時候,那搽有脂粉的臉頰上,仍有兩個淺淺的酒渦兒。頂奇怪的就是她那金娃子的一雙死魚眼睛,半天半天才能轉一轉,偏她笑起時的彎豆角眼眶中,卻安了兩枚又清亮又呼靈的眼珠。兒子不象媽,一定象老子了。 她的眉毛不好,短短的,雖然扯得細,卻不彎。鼻樑倒是輪輪的,鼻翅也不大。嘴不算好,口略大,上唇有點翹,就不笑時,也看得見她那白而發亮的齒尖,並且兩邊嘴角都有點掛。金娃子的嘴,活象她。不過他媽的嘴,算能盡其說話之能事,他的哩,恐怕用來吃東西的時候居多了。 她的額窄窄的,下額又尖,再加上兩個高顴骨,就成了兩頭尖中間大的一個臉蛋子。後來聽媽媽她們說來,這叫做青果臉蛋。 她不但模樣不討厭,人又活動,性情也好。說起話來,那聲音又清亮又秀氣,尤其在笑的時節,響得真好聽。媽媽喜歡她,大姐喜歡她,就連王安——頂古怪的東西,連狗都合不來的,對於我們,更常是一副老氣橫秋討人厭的樣子。——也和她好。我親眼看見在第二天的早飯後,她從溝邊洗了衣裳回來,走到竹林邊時,王安忽從竹林中跑出,湊著她耳朵,不知說些甚麼,她笑了起來,呸了一口,要走;王安涎著臉,伸手抓住她的膀膊,她便站住了,只是看著王安笑,我故意從灶房裡跑出去找金娃子,王安才紅著臉丟開手走了,她哩,只是笑。 只有爹爹一個人,似乎不大高興她。她在跟前時,雖也拿眼睛在看她,卻不大同她說話。那天供了飯,我們吃酒之際,爹爹吃了兩箸魚,連連稱讚魚做得好,又嫩又有味。他舉著酒杯道:「到底鄉下活水魚不同些,單是味道,就好多了!」媽媽不做聲,大姐只瞅著媽媽笑,二姐口快,先著我就喊道:「爹爹,這魚是鄧么姐做的。」 爹爹張著大眼把媽媽看著,媽媽微微笑道:「是她做的。我要趕著出來穿褂子磕頭,才叫她代一手。我看她還乾淨。」 爹爹放下酒杯,頓了頓,也笑道:「看不出,這女人還有這樣好本事……凡百都好……只可惜品行太差!」 爹爹所說的「品行太差」,在當時,我自然不明白指的甚麼而言。也不好問。媽媽大姐自然知道,卻不肯說。直到回家,還是懵懵懂懂的僅曉得是一句不好的批評。一直到後來若干年,集合各方傳聞,才恍然爹爹批評的那句話,乃是有這麼一段平庸而極普遍的故事。 故事雖然明白,而金娃子業已飛黃騰達,並且與我們有姻婭之誼,當日喊的鄧么姐,這時要尊稱為姻伯母了。爹爹見著她時,也備極恭敬,並且很周旋她。「品行太差」一句話,他老人家大約久已忘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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