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死水微瀾 | 上頁 下頁


  這是一個比我似乎還大一點的男孩子。眼眶子很小,上下眼皮又象浮腫,又象肥胖。眼珠哩,只看得見一點兒,又不象別些孩子們的眼珠。別些人的都很活動,就不說話,也常常在轉。大家常說錢家表姐生成一對呆眼睛,其實這野娃娃的眼睛才真呆哩!他每看一件甚麼東西,老是死呆呆的,半天半天,不見他眼珠轉一轉。他的眉毛也很粗。臉上是黃焦焦的,乍看去好象沒有洗乾淨的樣兒。一張大嘴,倒掛起兩片嘴角,隨時都象在哭。

  那天,有點太陽影子,曬得熱烘烘的。我在轎子裡,連一頂青緞潮金邊的瓜皮小帽,尚且戴不住,而那個野娃娃卻戴了頂青料子做的和尚帽,腦後拖一根髮辮,有大指粗細。身上沒有我穿得好,可是一件黃綠色的厚洋布棉襖,並未打過補釘,只是倒長不短的齊到膝頭,露出半截青布夾褲,再下面,光腳穿了雙缸青布朝元鞋。

  三

  兩個房間都打開了,仍是那樣的乾淨。這點,我就不大懂得,何以關鎖著的房間,我們每年來時,一打開,裡面總是乾乾淨淨的,四壁角落裡沒一點兒灰塵蛛網,地板也和家裡的一樣,洗得黃澄澄的,可以坐,可以打滾?萬字格窗子用白紙糊得光光生生。桌、椅、架子床都抹得發光。我們帶來的東西,只須放好鋪好,就合適其宜了。不過每年來時,爹爹媽媽一進房門,總要向那跟腳走進的老頭子笑道:「難為你了,鄧大爺!又把你們累了幾天了!」

  堂屋不大,除了供祖先的神龕外,只擺得下兩張大方桌。我們每年在此地祭祖供飯,以及自己一家人一日兩餐,從來都只一桌。大姐說,有一年,大舅、大舅母、二舅、三姨媽、么姨媽、錢表姐、羅表哥,還有幾個甚麼人,一同來這裡過清明,曾經擺過三桌,很熱鬧。她常同媽媽談起,二姐還記得一些,我一點都記不得了。

  堂屋背後,是倒坐廳。對著是一道厚土牆。靠牆一個又寬又高的花台,栽有一些花草。花台兩畔,兩株紫荊,很大;還有一株木瓜,他們又喚之為鐵腳海棠,喚之為杜鵑。牆外便是墳墓,是我們全家的墳墓。有一座是石條砌的邊緣,壘的土極為高大,說是我們的老墳,有百多年了。其餘八座,都要小些;但墳前全有石碑石拜台。角落邊還有一座頂小的,沒有碑,也沒有拜台,說是老王二爺的墳。老王二爺就是王安的祖父,是我們曾祖父手下一名得力的老家人,曾經跟著我們曾祖父打過藍大順、李短褡褡,所以死後得葬在我們墳園裡。

  墳園很大,有二三畝地。中間全是大柏樹,頂大的比文廟,比武侯祠裡的柏樹還大。合抱大枬樹也有二十幾株。濃蔭四合,你在下面立著,好象立在一個碧綠大幄之中似的。爹爹常說,這些大樹,聽說在我們買為墳地之前,就很大的了。此外便是祖父手植的銀杏與梅花,都很大了。沿著活水溝的那畔,全是榿木同楝樹,枝葉扶疏,極其好看。溝這畔,是一條又密又厚又綠的鐵蒺藜生垣。據說這比甚麼牆柵還結實。不但賊爬不進來,就連狗也鑽不進來。

  狗,鄧大爺家倒養有兩隻又瘦又老的黑狗。但是它們都很害怕人,我們一來,都躲了;等到吃飯時,才夾著尾巴溜到桌子底下來守骨頭。王安一看見,總是拿窗棍子打出去。

  墳園就是我們的福地,在學堂讀書時,頂令人想念的就是這地方。二姐大我三歲,一到,總是我們兩個把臉一洗了,便奔到園裡來。在那又青又嫩的草地上,跳躍、跑、打滾。二姐愛說草是清香的,「你不信,你爬下去聞!」不錯,果真是清香的。跳累了,就仰睡在草地上,從蒼翠的枝葉隙中,去看那彩雲映滿的天;覺得四周的空曠之感,好象從肌膚中直透入臟腑,由不得你不要快活,由不得你不想打滾。衣裳滾皺了,髮辮滾毛了,通不管。素來把我們管得比媽媽還嚴的大姐,走來給我們整理衣裳髮辮時,也不象在家裡那樣氣狠狠的,只是說:「太煩了!」有時,她也在草地上坐下子,她不敢跳,不敢跑,她是小腳,並且是穿的高底鞋。

  這一年到來,卻與往年有點不同,因為平空添了一個鄧么姐,同一個野娃娃——她的兒子。

  四

  野娃娃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一根指頭塞在嘴裡,轉到他媽的背後,挽著她的圍裙。我偏要去看他,他偏把一張臉死死埋在他媽的圍裙上。他媽只顧同我們的媽媽說話,一面向堂屋裡走,他也緊緊的跟著。

  爹爹的轎子到了,大姐二姐同坐的轎子也到了,王安押著挑子也到了。人是那麼多,又在搬東西,又在開發轎夫挑夫,安頓轎子。鄧大爺、鄧大娘、同他們的媳婦鄧大嫂又趕著在問好,幫忙拿東西,掛蚊帳,理床鋪。王安頂忙了,房間裡一趟,灶房裡一趟。一個零工長年也喊了來,幫著打洗臉水,掃地。鄧么姐只趕著大家說話。大姐也和媽媽一樣,一下轎就同她十分親熱起來。

  野娃娃一眨眼就不見了。

  我告訴二姐:「今天這兒有個野娃娃,鄧么姐的兒子,土頭土腦的多有趣。」

  二姐把眼睛幾眨道:「鄧么姐的兒子?我象記得……在那裡?我們找他耍去。」

  我們到處找。找到灶房,鄧大嫂已坐在灶門前燒火,把一些為城裡人所難得看見的大柴,連枝帶葉的只管往灶肚裡塞。問我們來做甚麼。我們回說找鄧么姐的兒子。

  她說:「怕在溝邊上罷?那娃兒光愛跑那些地方的。」

  溝邊也沒有。鄧大爺在那裡殺雞,零工長年在刮洗我們帶來的臘肉。

  我們一直找到鄧大爺住的那偏院,他正憨癡癡的站在廂房檐下一架黃澄澄的風簸箕的旁邊。

  我們跳到他身邊。二姐笑嘻嘻的說道:「我都不大認得你了。你叫啥名字呢?」

  沒有回答。

  「你也不大認得我了嗎?」

  沒有回答。

  「你幾歲?」

  還是沒有回答。並且把頭越朝下埋,埋到只看得見一片狹窄的額頭,和一片圓的而當中有個小孔的青料子和尚帽的帽頂。

  我說:「該不是啞巴啦?管他的,拖他出去!」

  我們一邊一個,捉住他的手腕,使勁拖。他氣力偏大,往裡掙著,我們硬拖他不動。

  鄧大娘不知為找甚麼東西,走進來碰見了。我們告訴她:鄧么姐的兒不肯同我們一塊去耍。

  她遂向他吆喝道:「死不開眼的強東西!這樣沒出息!還不走嗎?……看我跟你幾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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