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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一


  第四章 「啟發」以後(五)

  趙爾豐那張沒蓋印的招安告示,確實引起了不少人的惶恐。

  恰恰這兩天街上又有謠言發生。說的是,甘肅回軍奉了攝政王載灃之命,從陝西西部打到咸陽;另一股騎兵,則從潼關打過華陰,西安已成危城一座,起義的民軍抵敵不住,已從漢中府逃入四川。回軍、旗兵跟蹤追擊,看來,不久也會打到四川來的。

  謠言也不是完全沒有影子。十天之前,確有一二百全武裝隊伍,由陝西開進四川。但那並不是什麼潰敗的陝西起義民軍,而是開辦在西安的陸軍中學堂的四川籍學生。他們在陝西獨立之後,因為學堂停辦,一方面風聞故鄉官民衝突,地方糜爛,要回來促成四川的獨立。

  恰巧,被拿問進京的王人文,因對頭盛宣懷已經被黜,清廷威信全失,而且為革命潮流衝擊,自身且如泥菩薩過河,正在難保,哪還有力量來辦理他的參案?(王人文是被端方奏參為討好川民,故違鐵路國有政策,以致民亂四起,難於收拾的罪名,當他進京陛見請訓,剛到西安,便由清廷降旨拿問的。)他正想乘機逃離西安,於是派人與這些四川學生聯絡,說他對四川極有感情。當鐵路國有政策剛剛頒佈,他就確定他的生死榮辱和四川人分不開了,四川人之利,便是他的利;四川人之害,便是他的害。他離開四川時候,四川的父老兄弟尚正奔走呼號,與國賊盛宣懷、端方做生死之爭。不意趙爾豐接任,一反他王人文所為,不惟不支持四川紳民,轉而聽從盛、端指使,不惜專制壓迫。一路上,每一聽見四川亂事,他真心如刀絞,恨不能逃回成都,匍匐于趙爾豐之前,刀鋸鼎鑊,甘以一身任之,但求四川七千萬同胞能出水火而登衽席。現在革命潮流遍於中國,豈容四川一省,自居化外?「諸君既有志於鄉邦,鄙人願以衰朽之身,從諸君之後,為革命大業,為川人幸福,稍效犬馬之勞,略為毫末之助,幸能許我,至感!至感!」

  四川學生當然非常歡迎他同行,並還至誠表白說,他們雖有革命熱忱,不怕犧牲,但是既無軍事經驗,更無政法閱歷,願意擁戴他作為援川革命軍統領,等到打攏成都,宣佈四川獨立,就推舉他為都督。王人文並不推辭,一口便答應了。

  一支小小的,但是生氣勃勃的革命隊伍,就這樣,保護著王人文一家老幼男女(學生與王人文的幾十名衛隊都排著行列步行,王人文一家坐的轎,還有幾匹騾馬和幾個杠擔抬運著他的行李),離開西安,走完平原,越過險峻秦嶺。雖然沿途無阻,可是風餐露宿,手胼腳胝,坐轎的沒有什麼,走路的,尤其初走長途的學生們,卻夠苦了!

  他們經過陝西漢中府時,稍稍犯了一點險。因為這裡駐有兩營尚未反正的防軍。這裡的文武官吏也尚奉著宣統正朔,也尚穿著花衣補褂,也尚拖著油光水滑髮辮,學生們因都剪掉了髮辮,不敢進城,住在城外,也戒備森嚴。王人文卻進了城,不知他說了些什麼話,用了些什麼方法,一宿無恙,次日,仍然人夫轎馬地帶著學生們上了路。

  但是一到四川第一個縣份廣元,王人文就變了卦。他向學生們表示,他從知縣衙門得到確息,四川許多地方都已獨立,都已成立軍政府,形勢所趨,趙爾豐一定會見風轉舵(這時廣元地方尚不知道成都已經獨立),他已用不著再去川西,去也無用。因他精力衰憊,才智俱竭,對此分崩離析的局面,實不知如何措手。再而,他到底做過清室的臣子,吃過朝廷的俸祿,即使天命已去,國步當移,他縱不能守節盡忠,也不可公然革命。何況他幼讀孔孟之書,長究性理之學,小德出入無妨,但這關乎人倫大道,是萬萬通融不得的。

  學生們上了老官僚一個大當!明明知道被他利用來脫離險惡的陝西,但也感謝他在漢中的一場掩護;且也確實知道四川各地都已反正,做事的機會是有的。於是大家商量一下,遂就各人的興趣,各人的關係,分投各地而去。

  王人文在廣元歇腳幾天,也便水陸兼進,繞道來到重慶。蜀軍政府念他在爭路風潮之初,畢竟幫助過四川人,不但有禮貌地招待他小作勾留,而且當他要順流東下,去上海作寓公時,還送了他幾千元的路費。不多時候,曾經滿手染過人血的田征葵,從成都攜眷潛逃,路過重慶,被蜀軍政府緝獲,經軍法處正式審訊,判處死刑,押至通遠門外斬首示眾。這兩件事,很得大眾稱許,都說蜀軍政府處理得當,表示了四川人對於善善惡惡是一點不含糊的。

  回到成都的一小部分學生,恰恰在打啟發的第二天抵達北門,還來得及親眼看見不少兵士,三三五五,背著大包袱,提著九子槍,取道大小川北而去。

  因為有了這種謠言,所以軍政府裡無論來自哪個法團的人士,一說到趙爾豐為什麼要趕在今天上午發出那樣的招安告示,大家也都一致肯定是他想趁軍政府風雨飄搖時候,把隊伍抓到手上,來重振他的總督權力,也就是要取消四川獨立自治,依然實行清朝的專制政體。就在這種憂懼驚疑的氣氛中,大家完全贊成昨夜臨時會所做的決定,一致舉手推舉尹昌衡為正都督,羅綸為副都督。並且希望他們立時立刻拿出辦法來,首先抵制住趙爾豐,不能任他把叛兵招去;其次恢復全城秩序。

  所以這天下午,好些街口貼告示地方,都貼出了蓋有大漢軍政府印信的告示,告訴人民,軍政府舊的正副都督辭了職,新的正副都督就了職。告示上雖沒提說新舊交替的原因,也沒提說新都督要辦些什麼好事,僅這樣一來,有些人到底安了心,都不禁長長歎息一聲說:「我的菩薩,軍政府還沒有垮喲……管你啥子人出來當都督,只要軍政府沒垮……只要趙屠戶不再出來,就謝天謝地!」

  並且有些未遭騷擾的街上,也發現了從昨天下午以來就失了蹤的漢字十八圈國旗。它由竹竿挑在幾家矮簷下,被寒風吹得飄飄蕩蕩。旗的幅面不大,中間的紅色漢字寫得不周整,周遭的黑色圓圈排列不勻稱,但它在這個時候,不知為了什麼倒非常受到重視,但凡從它下面走過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不仰起頭來,臉色嚴肅地向它行一個注目禮。

  接著,有些街道也發現了這種情形:一個普通人拿著一面打更小銅鑼,走幾步敲兩三聲;隨後是一個全武裝的騎士,背上背一支短管馬槍,左手持一杆紅旗,右手攬著韁繩,使所騎的馬一步一停地跟在後面。只要遇有身穿軍服的人,不管是巡防,是陸軍,或是其他什麼隊伍,打鑼的必定大聲呼喊道:「弟兄們,莫走!尹都督有命令!」騎士也便停馬說道:「弟兄們,聽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軍政府大都督,已由軍政部尹部長擔任!尹都督是我們四川軍界裡頭資格最高的人!他命令你們,不要再在街上生事!命令你們趕快回營盤去!你們有什麼意見,儘管選派代表去見他!你們沒有代表,就自己去找他也要得!他明天就要派人到你們營盤裡來接頭的了!命令你們,在今天擦黑時候,一定要歸隊!若是無隊可歸,就到軍政府去投到,擔保你們沒有危險!弟兄們,尹都督是我們軍界裡頭最講信實的人,」於是來了一句袍哥話道:「只要言語拿得順,啥也可以擱平的……」

  從那些聽眾的神氣看來,騎士的口頭宣傳,似乎生了效,有些疑慮而惶惑的臉色,都一下舒展起來。有幾個甚至走到騎士身邊,誠誠懇懇問他,要是帶著財喜去投到,是否不理抹他們的財喜?

  接著,駐紮在城外各鄉場上的同志軍奉到羅綸的急信,一隊一隊地開進城來。

  接著,距城不遠的各州縣的同志軍也奉到羅綸的急信,連更曉夜把隊伍集合起來,向省城開來。

  接著,附省各地的民團也奉到軍政府的密諭,叫它們會合同志軍把守要道,嚴查奸宄,要是有單身軍人通過,准其攔阻,不聽,則捆送來省。

  有了這些緊急處理,所以到兵變的第三天,城內的混亂情況漸漸轉變,鋪子開張的多了,賣菜蔬的挑擔上了街,茶坊、酒店、飯鋪的生意熱鬧起來,油鹽柴米的交易也全部恢復。及至這天下午,尹昌衡隻身跨馬走入東丁字街的兩湖公所,把幾營叛變過的巡防軍招安之後,城內的亂象和危機,才算完全消失,人民也才真正放了心,尹都督的威名也因而四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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