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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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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難忘的一天——十月十八日(一) 今天有兩件事使楚用歡喜得走路都像麻雀在跳。 頭一件,是英語、英文法合堂考試,一共十六道題,只兩個鐘頭,他居然交了卷,而且全部答對了。 楚用的英文程度,如他自己所說,是有限公司。如其能夠專心複習,倒也罷了。但是討了老婆回省,生恐被表嬸娘譏刺他愛情不專一,不能不把全部光陰,一絲不留地耗費于表嬸的一顰一笑。所以在考試之前,他自己估計能夠得到四五十分,就算萬幸了。誰想得到今天調座位時,恰恰調來與林同九坐在一處。林小胖子的英文原本就有根底,近來在南爾生那裡加緊補習,又隨時同外交部次長楊開甲(號少泉,基督教徒,開辦過英文補習學堂)用英語對談,當然囉,對於本學堂這堂考試題,簡直遊刃有餘。而且和楚用又那麼有交情。因此,在他筆不停揮把卷子寫好後,不等楚用提出要求,竟十分慷慨拿與楚用去抄。這樣,楚用的英語、英文法試卷,縱不與林小胖子的一樣同得一百分,然而九十五分是跑不了的。 第二件,是他上午剛剛走進學堂大門,老傳事交了一封信給他,說是昨天擦黑時候,一個纏包巾、穿短打、蹬草鞋的小夥子送來的。拆開信封一看,嗨!才是汪子宜叫他隊上弟兄特別捎來的一封信。說他帶的學生隊(大概人不多了,所以才不名為學生軍)已同一部分西路同志軍開進省城,現駐紮在簾官公所。本欲「立即趨訪,面敘離悰」,但因奉命,於明日(當然就是今天,就是十月十八日)上午,集隊到東校場聽候蒲、朱二都督點名檢閱,事極重要,不能離隊。逆料下午可以得空到學堂來會他,「特此專函瀆聽,敬祈留步為要!」 汪子宜,這個曾共生死的朋友,居然回省來了!豈特汪子宜想來會他「面敘離悰」,就是他,也非常想找到汪子宜,披襟露懷地談一談。無如上午都不閑,自然只得耐心等到下午。 下午?從十二點以後到擦黑,都可以稱為下午。汪子宜光說一個下午,到底是下午什麼時節呢?要等他,那便整整六七個鐘頭都不能離開學堂。然而這如何成哩!第一,沒有事先關照一聲,不即回去,那個人定然見怪,甚至還會亂起疑心;即令後來可以解釋清楚,卻不知要費多少唇舌!要賠多少小心!要受多少委屈!「唉!太把人箍緊了!」想起來,倒也甜美有趣,可是成為慣例,不免感到有點膩煩,感到沒有自由的悵惘!第二,考試期間,每每上午考完,無論住堂的、通學的,差不多吃了午飯,沒有人留在學堂裡。不到挑燈夜讀時候,是找不到半個人影的。何況今天主要功課考過,大家更需要出外散淡一下了。似這等,他如何能夠隻身獨自守在學堂裡? 真是為難極了! 幸而古字通羅啟先給他出了一個主意:「你不會留下一張條子在傳達室,等老汪來了,叫他到黃家去找你?」 對啊!怎麼會思不及此?那就這樣辦吧! 因此,楚用挾著書包一走進黃家大門,即忙向看門老頭打了個招呼:「若是有位姓汪的,或者穿短打、像個同志軍,或者斯斯文文、戴副近視眼鏡的人來找我,老大爺,請你對直把他引到小客廳來,用不著先進來通知我。」 看門老頭連忙答應:照辦!照辦! 楚用雖以表少爺資格住在黃家,卻由於來自田間,而一直又過的是學生生活,尚沒有學會拿身份,擺架子。對待黃家底下人,總是客客氣氣的;說話時,忘記不了搭一個「請」字;再不然,便是「難為你啦!」「勞煩你啦!」尤其在底下人挨訓時候,他不特沒有從旁扇過陰陽扇子,還往往打諢說笑,把話頭岔開,使底下人少挨幾句罵。因此,底下人對他都有好感,從不在背後打他的嘰喳。比如嘴頭子那麼不穩當的何嫂,竟沒有人聽見她煮過楚表少爺一句屎,倒過他一句罎子。看門老頭還居然把他當作自己人在看待,只要有所聞,有所見,無論有關係,沒關係,是公館內的,是公館外的,對別人可以不講,對他則非「細說端詳」不可。這個從表面看來,一個循規蹈矩的老頭子,幾乎成為楚用的義務包打聽了! 這時,看見四下無人,遂把楚用衣袖一拉,悄聲說道:「有一樁要緊事……」 楚用站住了。 「……剛才老爺從新泰厚銀號上帶了好多銀子回來!」 「你咋個曉得的?」 「嘿,嘿,我咋個不曉得?老爺早晨出門時候,高二爺提著一口小衣箱跟在他身後。輕飄飄的,一看,就曉得是口空箱子。剛才回來,對班轎子加了一名扶轎竿的轎夫,轎子還是很沉,轎竿都壓彎了。高二爺空著手先跑回來,急急忙忙把羅二爺喊到大廳上咬耳朵。等到老爺一出轎門,他兩個立即從轎子裡把那口小衣箱拖出,跌跌絆絆抬進拐門子。老爺親自開發轎錢——嗨!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我親眼望見他給每個轎夫添了兩個銅圓的茶錢,轎夫們道了十幾聲謝,走出大門,嘴巴還沒有闔攏……」 「嗯哼!你對主人家倒很留心!」楚用淡淡說了句,臉上是倒笑不笑的樣子。 看門老頭子不很瞭解他的語意是誇獎還是譏諷,睜起兩隻眼泡浮腫、睫毛稀得看不見的眼睛,把他瞅著。不見他說什麼,因又繼續起打斷的話:「我登時就疑心那衣箱裡裝的啥,一定不是衣裳,衣裳沒那麼沉。等到空轎子打出來,我問轎夫:『你們打哪裡拾來?』『新街。』我心裡已經有點模子了。我又故意問:『敢是從哪家估衣鋪上肩的?』表少爺,你自然曉得,老陝開的估衣鋪,新街裡很多。可是我們老爺,說什麼也不會鬧到去買那些當鋪裡出字的東西,他的衣裳難道還不夠穿?我這樣問,無非要套轎夫的口氣……」老頭子得意已極,嘿嘿嘿笑了起來。 楚用點點頭,又皺皺眉,口裡說:「真看不出。你還有這一手!轎夫的口氣,你一定套出來了。」 「套出來了,」老頭子咧著半癟的、沒有鬍子的嘴笑道:「他們說:『哪裡是從估衣鋪上的肩?是從新泰厚抬來的!』嘿,嘿,新泰厚!表少爺,你可曉得新泰厚?」 楚用怎麼會不曉得新泰厚銀號?新街北頭一所推光黑漆門面極為輝煌的大公館,八字青磚牆上,每一面都嵌有幾塊紅沙石琢成的、便於把馬韁繩系上去的石鼻孔,這就是山西票號的標識。等於把一個小土地堂修砌在二門側,是陝西人開的大麯酒燒房的標識一樣。而且他們幾個調皮學生往往打它門前走過,一看見橫掛在門枋上那塊黑漆金字的招牌時,總要取笑說:「新泰厚——心太厚!開票號的人自稱心太厚,老實得真可愛!想不到居然有人要找它做生意……」 想不到他的黃表叔就在找這個心太厚! 「……我們老爺每年收的田租銀子,總是放在它那裡使利錢,說是它出的利息,比別的地方都高些。所以老爺月間也常到它那裡去取銀子使。不過從來沒見過一取就這麼多。表少爺,你想想看呀,這麼一大皮箱,兩個小夥子嗨劄嗨劄地抬,要裝多少銀子喲……」 「或者不是銀子哩!」 「不是銀子,嘿嘿,是銀圓!」看門老頭子向他把眼睛擠了擠,表示他並非糊塗,「我說,表少爺,老爺這樁事沒做對。」 「哪樁事沒做對?」 「表少爺,你真個是半天雲裡掛口袋——會裝一個瘋(風)喲!」 「並非裝瘋不懂。因為我想到你們老爺,大概由於手邊沒錢使用,才到銀號去提取一些銀子回來。這本是尋常事情,你怎會說他沒辦對?」 「手邊沒錢,取些銀子回來,咋個不應該呢?只是一皮箱銀子,兩個小夥子嗨劄嗨劄地拾進去,不是太多了嗎?表少爺,你難道不明白眼目下是個啥子世道?我聽說有些有錢人,連金銀首飾,值錢衣裳,都害怕放在家裡,寧肯一個錢不要,白放在當鋪裡,說當鋪頂穩當,四圍防火磚牆,一道鐵皮門,水、火、盜賊,啥也不怕。我們街口上的慶餘當,說是大小箱子堆得連插腳地方都沒有。人家都在打主意,偏偏我們老爺把大捧銀子朝屋裡搬。也不想想,家中有金銀,隔壁有戥秤,若是著人家曉得了,哼!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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