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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四


  郝又三笑著站起來,用指頭把小姑娘的胖臉輕輕揪了一下道:「長得越好了,越發像春姨奶奶。」他掉頭向他三叔道,「現在該取個名字了,總不能一輩子都叫小妹妹。」

  香荃首先應聲道:「對啊!該取個名字!伯伯說,叫個啥名字的好?」

  郝達三正在抽水煙,把嘴向他三弟一支道:「應該叫她的爸爸取。」

  郝尊三嘻開鬍子嘴笑道:「大哥哥學問好,請大哥哥取一個就是。」

  但是郝又三卻說:「既然二姐那麼喜歡她,就叫二姐取吧。」

  香荃叫道:「好得很,推來推去,推到我的頭上來啦!……沒來頭,我就跟她取一個……嫂嫂名字叫文婉,哥哥給侄女取名小婉。小妹妹的娘叫春蘭,我們叫她小蘭,對不對?」

  「不對!」她父親道,「你侄女叫小婉,只算是乳名,將來讀書時候,還應取個學名的。現在要給這個女兒取名字,就得考慮考慮,取一個學名好囉,不要待到將來又取。」

  「那麼,取個啥名字呢?」

  郝又三笑道:「豈不簡單?你同大妹的名字,都有一個香字。香字,等於是你們的行派稱呼。現在只在香字下,湊一個帶草頭的字,不就行了嗎?」

  香荃恍然若悟道:「那麼,叫她香蘭!」

  她父親道:「何必一定要犯她娘的諱呢?另外想個字不可以嗎?嘿,嘿,帶草頭的字多哩!」

  「香蓮呢?」

  她哥笑道:「秦香蓮闖宮,不吉利!」

  「香菱呢?」

  郝又三大笑起來道:「《紅樓夢》上已經有了個薄命香菱了!」

  香荃通紅著臉,把小妹妹向方桌上一放道:「你這個小妹妹才不乖哩!這個名字也不對,那個名字也不對,你說,你該叫個啥名字才好?」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眯起兩隻小眼睛,對著她二姐傻笑。

  郝尊三道:「一個小女娃子的名字,犯不著費那麼多精神去研究。我說,香蘭這個名字就要得。」

  郝達三搖搖頭道:「不然!孔夫子說過『必也正名乎』,可見名字是不能夠亂取的。既要取名,就得斟酌一個盡善盡美的才是……怎麼樣,二女子?想不出了嗎?我看,還是得把春英喊來……」

  不用喊,春英早已笑盈盈地站在房門邊;也不用老爺吩咐,便喚著香荃道:「二小姐,你為何不取香芹這個名字呢?《詩經》上不是有一句……」

  老爺呵呵笑道:「算啦!不要再詩云子曰的嘍!」

  三老爺拊掌稱讚道:「太好了!香芹,香芹,不特聲音響亮,而且芹者、勤也,也有意思。嘿,嘿,春英這妮子,哪能算是丫頭,硬是一個正經女學生囉!」

  郝達三忽然向他兒子笑道:「真個去給她們學堂陸監督說一聲,把春英轉成正班學生,看可以不?」

  郝又三沉吟著道:「不行吧?陸繹之那人是個道學先生……」

  香荃搶過話頭道:「道學先生又咋個哩!春英隨班上課,差不多已經是個旁聽生了,轉一下,有啥要緊?」

  「你不懂得,道學先生是最講名分的。春英作興是個旁聽生,但她到底是丫頭呀,陸先生怎能要她同一班姑娘小姐們拉平呢?」

  香荃仍不退讓,挺起胸脯(就因為動輒挺胸脯這一姿勢,不知挨過她娘母多少次的罵,罵她絲毫不帶大家閨秀的秀氣樣子。並且由於生理發育得充分,以致一件緊背心不管怎樣緊勒在身上。而那對有彈性的乳房,卻始終壓不平;只要一挺胸脯,便很觸眼地顯現出來,這也是她娘母極不高興的地方)吵說:「丫頭!丫頭!難道丫頭便算不得人?文明國就沒有丫頭這個等級。現在革了命,大家都在喊平等、自由,為啥丫頭還不能當正班女學生?哥哥說起來文明進步,依我看,還是一個頑固分子!」

  「對!批評得對!那你何不直接去跟你們陸先生講呢?」

  「你賭我不敢去講嗎?別人怕那翹鬍子,我偏不怕,肯信他把我斥退了!」

  郝達三連忙止住兄妹鬥口,說道:「我是說的笑話,二女子就認真了……你說革了命,該講平等。殊不知平等自有平等之道,而尊卑貴賤,這是古先聖王定下的上下倫常,怎麼能夠不講?若是不講,那世道就不堪設想了!」

  郝尊三連連點頭道:「大哥說得真對!若還只講革命平等,不要倫常道德,別的不說,只怕資州天上宮那樣古今少有的事,定會鬧到隨時隨地發生,這……這就可怕極啦……」

  高貴在門簾外報說:「葛大老爺來了。」

  郝達三正好重新橫躺在煙盤旁邊,遂向他兒子說道:「出去陪一下!等我把這兩口燒完了就來。」看見兒子走路有點瘸,問知跌了一跤閃了腿,已在一個熟人家裡敷了打藥。便道:「既這樣,你就莫忙出去……老三先出去一下倒好。走了幾個月才回省,老世交們也該會一會。何況彼此又都身經患難……」

  郝又三已喚著香荃,要她同走,道:「也對!三叔先出去一步,我同二妹到花園去看看就來……」

  第二章 山雨欲來時候(九)

  比及郝又三轉到花廳來時,主客之間,恰又把鄂軍「正法」端方這一樁最值得聽的新聞擺談完了。葛寰中正慨乎其言地在痛斥鄂軍,罵他們作亂犯上,罵他們野蠻至極,罵他們失掉了軍人的最高資格。

  郝又三想到董修武他們的言論,對於葛寰中深致不滿,眉頭一蹙,才待答覆他幾句,不料坐在炕床下手,正捧著水煙袋的父親,竟先開了口了。

  「寰中,拿當前的潮流來說,你這些話,恐怕不大對頭吧?」

  話說得委婉,似乎是一種商量口吻。但從說話的聲調上,與那緊繃繃的容色上看來,即使歷來最不善於察言觀色的郝尊三(因此,而說他擅長觀察風水、地理,是一位負時譽的勘輿家,你信不信)也察覺到他哥鋒芒太露,簡直不像從前對待這位世兄的態度。

  殊不知郝達三對待葛寰中態度的轉變,並非始於最近,而是從趙爾豐接任四川總督部堂,和川漢鐵路股東會代表、諮議局議紳等衝突時候起,他們兩人的見解便發生了分歧的。葛寰中並不十分反對四川人爭路,也不十分反對四川人之反對專門以借外債為生涯的盛宣懷,專門以做官為生涯的端方。但也同他的老上司周善培一樣,卻不贊成四川人一味強硬到底地鬧,更不贊成四川人那麼認真地罷市、罷課、抗稅、抗捐,不給官場一點面子;而主張四川人寧可吃點虧,乖乖地聽憑中間人的調處,來一個適可而止。郝達三哩,由於年齡大一些,鴉片煙把身體弄得很差,本不應該像他兒子那樣起勁,本不應該不知利害,誰曉得他也如同飲了狂藥,公然夥著年輕人口口聲聲叫喊:「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有時比蒲殿俊、羅綸、劉聲元、鄧孝可、張瀾等人還加倍激烈,幾乎連頭帶尾都滾到革命排滿那一邊去了。

  這時節,兩個人一碰頭,只要談論到當前大事,便已像鬥雞公一樣了。可是葛寰中習慣於平日氣派,好比是一頭大雞公,兀自昂頭翹尾,自視非凡,根本便未將對手放在眼睛裡。郝達三初時確似一頭小雞公,一頭剛學叫鳴的小雞公。按照雞界慣例,你們一定知道,小雞公在試鳴之初,總避不了要遭到老雞公的壓制,不是啄它的冠子,便是撕它的羽毛,一心一意要把它打擊得甘心去學取閹雞樣子。然而人到底是人,不是雞。他不可能在身份相當、地位相等時候,永遠忍受另一個人的支配。除非他有所求於這另一個人,而這另一個人對於他的生活(僅僅是生活,並不涉及生存。只這生活,須包括精神與物質兩者),又確實能夠影響。不過影響也還有個極限,超過極限,已將發生問題。何況時移勢易,原先的影響或者減弱了,或者消滅了,那另一個人不懂得這種道理,還一味地打算以自己的意識來範圍他,教導他,甚至支配他,若果他並非弱者,那便當然不能怪他要起而反擊。鬧得不好,刎頸之交,也可成為仇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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