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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五


  十七省旅川同鄉救亡會聲勢浩大,果然把軍政府裡的頭腦人物嚇了一跳。他們趕快放出話來:「軍政府絕對沒有排外念頭。」為了證實此言,遂趕快作出幾種決定:一是原在什麼局所、什麼衙門任事的,只要局所衙門還在,便按照原來職務,重新加發一張照會。比如葛寰中原任機器總局提調,仍然照會他擔任機器總局提調。並且因為總辦盂道台為人膽小,宦囊又相當充裕,剛一獨立,趁著水道已通,便與其他幾個宦情淡泊,而又眷懷君上的同鄉官,浩然乘舟而去,遺下總辦一職,還照會葛寰中兼理。這樣,葛寰中就不再參加什麼救亡會了。一是局所衙門已有更變,或者跡近撤銷了,不可能再回去任事,如黃瀾生這樣情況的人,那便按照其人資歷,安插在其他地方,委一個臨時差事。黃瀾生被委到接管布政司事務委員蔡鎮藩手下當了一名文案。誠如……

  第一章 不平靜的日子(八)

  黃瀾生自己說的話:「管他怎麼樣,總比賣抄手的好!」

  他太太龍二姑娘抽著水煙,倒笑不笑地問道:「一個月有好多錢的薪水?」

  「委任狀上沒批明,大概是盡義務。」

  「盡義務?那麼,何苦要把三個大班喊回來,每月還要貼幾塊錢的轎夫工錢?」

  「呃……呃……太太你不懂……」

  「我有啥不懂?只不過做官做起了癮,就像鴉片煙癮一樣,一天不吃上幾口,就莫奈何了。」

  她噴了口淡淡的青煙,又向坐在旁邊,正溫習心理學課本的楚用說道:「真是的,你表叔在反正前幾天,從制台衙門回來時候,多高興地對我說,這下好了,清朝垮了台,我也把這塊雞骨頭丟掉了。以後我陪著你清清閒閑過幾年,免得你再像七月十五那天樣,為我著那麼大的急,操那麼大的心。你看,才清閒了幾天,就閑不慣啦!今天跑顏家,明天跑軍政府,腳板跑起了繭疤,我默倒跑出了一個啥子好事,原來還只是一個指頭大的小差事,比以前的差事還不如。以前,再說差事不好,每月到底有幾十兩銀子的薪水。現在哩,盡義務!還要自己挖腰包,雇大班。你說,這不是官癮發躉了,是什麼?」

  黃瀾生咳嗽一聲,正待為自己辯護,不想楚用倒先替他講出一番理由。

  楚用說:「表嬸埋怨得固然是。表叔本來是便家,不比那班非找事做不能過活的人。現在獨立了,確是應該陪著表嬸,享幾年逍遙自在清福的。然而表叔之所以急於用世,不嫌小就,甚至盡義務都願意,我想,表叔也必定有其不得不然的苦衷。表叔沒有向我擺談過,我姑且代他表白一下,看對不對?表叔他老人家雖以客籍在四川做官,但他生在四川,長在四川,到底要算一個完完全全四川人。既是四川人,他就有為桑梓盡力的義務,斷沒有眼看著大家都在鞠躬盡瘁,而他獨袖手旁觀之理。何況表叔做了多年官,論資格,一個知縣前程,並不算小;只管沒有補過缺,摸過印把子,但也辦過公事,隔桌子問過案;以閱歷經驗而言,那就比眼前好多磨拳擦掌準備出山的新人物高明得多。新人物出來,摸頭不知腦的,未見得能把事情辦好。若是像表叔這樣人出來做事情,我敢打包本說,至低限度,不會把事情辦壞。不把事情辦壞,那就是造福於鄉邦。若果像表叔這樣人不肯出來,從好的方面說,好似淡於名利,有隱士高風;但從不好方面說,那就未免自私自利,不是新國民所以自處之道。我想,表叔,你心裡或許這樣在著想,只是沒有把它有條有理地說出罷咧,是不是這樣的?」

  但是黃太太早已露出臉頰上淺淺的兩個酒窩和口裡一排細白牙齒,哈哈笑道:「你是在講書嗎?在說聖諭?」

  楚用把手上的心理學課本一揚,也笑道:「我是在應用這課本上的一條原理。它說,人之行為未有不受心理所支配。嘿,嘿,只不曉得我對表叔的心理,說准了沒有?」

  他表嬸還是那麼巧笑地斜了她丈夫一眼道:「我才不相信你是那樣在想!」

  黃瀾生臉上尷尬地笑道:「你自然不會相信……」停了一下,他接著說道:「即令我沒有子才所說的那種抱負,可是也並非如你說的是發了官癮。我只是想到四川獨立自治,但凡面子上的人都爭著出來,大小抓個事情在手上。我的身份雖然不很高,但比起吳鳳梧這樣一個打流的人,總要高一些吧?如今吳鳳梧都出了頭,露了面,一身新軍裝,在軍政府走進走出,獨我還在賦閑,豈不太沒面子?大家更會笑我連吳鳳梧的資格都不如了哩!」

  「可是人家吳鳳梧並不依靠啥子十七省救亡會的勢力!」他太太把嘴一癟,「爭來的總不香!」

  「可是人家吳鳳梧的腦殼生得尖,」黃瀾生學著他太太的腔調,「會鑽嘛!不曉得他怎麼一下就鑽到尹長子那裡去了……」

  楚用插嘴問道:「可就是孫雅堂姻長前天說的那個大罵朱慶瀾不配執掌兵權的尹昌衡?」

  「就是這個人。因他身材很高,所以都叫他長子。其實我早認得他,他是顏伯勤未過門的女婿,我到顏家兩次,都碰見他,同他擺過龍門陣的。」

  他太太問道:「既然你早認得這個姓尹的,為啥不就找他好了?為啥要依靠救亡會去爭?」

  「你呀!你呀!太太,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我去找尹長子?莫非要我棄文就武不成?我再沒出息,也不會降格相從到這步田地!」

  楚用哈哈笑道:「表叔還是從前重文輕武的腦筋!」

  黃太太也笑道:「總比爭的好些。」

  「那倒不然,表嬸,」楚用把心理學課本放在書桌上,從懷裡摸出一支紙煙,用嘴皮噙著,旋擦洋火,旋說道:「爭是要得的。當今之世。哪裡還有等人三征九聘的道理?只看爭得到手,爭不到手……像表叔這樣一爭就得……很不錯了……董修武他們架了那麼大的勢……說穿了,還不是爭?但是……南校場演說會過了這兩天……尚沒下文哩。」

  黃瀾生不由問道:「你可曉得這是什麼緣故?」

  楚用瞪起眼睛,深深噓了兩口煙,末了擺了擺頭。

  「不曉得嗎?我告訴你。因為革命黨人全都是些啥也不懂的暴亂分子,確如顏伯勤老太爺批評的話,成事不足,壞事有餘。孫雅堂說得更好。他說,這班人很像白降丹,把它敷在瘡上,連好肉都會爛掉一大網。聽說蒲伯英不敢招惹他們,任憑他們如何耍手段,總之敬鬼神而遠之,抵死也不要他們一個人鑽進軍政府去。就由於軟的不行,所以他們才在南校場開演說會,以為像前幾月鬧同志會一樣,把平民百姓鼓動起來,軍政府就害怕了。據我從各方面看來,他們越是這樣胡鬧,軍政府倒越發安心不理會。其所以沒有下文,大概就是這個緣故了。」

  楚用搖頭說道:「蒲先生他們這樣搞法,同盟會的人是不服氣的。」

  「不服氣的人多囉,豈止一夥同盟會的人。」

  黃太太道:「除了十七省救亡會外,還有哪些人?」

  「從顏伯勤口裡聽說,軍隊裡頭好多本省籍軍官就不服氣。」

  「難怪尹昌衡要罵朱慶瀾!」

  黃太太不由顰眉歎道:「這樣說起來,獨立以後,顛轉比從前還不得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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