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大波 | 上頁 下頁
二五八


  田街正忙用手肘在他腰眼裡一捅道:「莫亂說!」

  傅隆盛大不高興,拉著田街正回身便走。

  「你不等到禮完再走?聽說正都督還要演說哩。」

  兩個人從人叢中一直擠到明遠樓,回頭一看,至公堂前果有一個人在演說。卻不是穿軍裝的都督,而是一個穿長袍馬褂的人。要是廣場裡不那麼亂哄哄地,也還可以聽得見他說些什麼。

  傅隆盛氣呼呼地站在明遠樓高臺階上,向至公堂方面把拳頭揚了揚道:「老子從此不聽你們的球說書!」

  田街正看見許多人在注視他們,遂把傅隆盛一推道:「走喲!你才在球說書!」

  越走越擁擠,擠到貢院街,幾乎寸步難移。因為所有的人都朝皇城走,獨他兩個人走的是相反方向。

  擠到卡子房跟前,馬回子的鹵牛羊雜碎攤尚沒有擺出來。傅隆盛?上簷階,舒了口氣,把棉帽子揭下,也不怕人笑他還沒剪帽根兒。一面拿一張布袱子揩額腦上的汗,一面向跟著走上簷階的田街正歎道:「這樣就叫改朝換代了,你信不信?」

  田街正笑道:「你又要說怪話了。」

  「不是怪話。光看樣子,就不像。」

  「難道你看見過改朝換代?」

  傅隆盛大張著口,回答不出。就這時,忽然聽見街上有人喚他:「傅掌櫃!」定睛一看,人叢中擠來兩個剪短了髮辮,沒戴帽子的年輕人,「啊!是楚先生!」

  楚用身上穿了件嶄新的米色線棉袍,也被太陽曬出了汗。跨上簷階,指著傅隆盛斜掛在胸脯上的白布標記,笑道:「你是慶賀代表,怎麼不進軍政府去,卻站在這裡看熱鬧?」

  傅隆盛連忙把標記取下,交還給田街正。一邊噘起嘴皮,向楚用道:「還說慶賀,硬是氣人!」不等楚用細問,他已把在至公堂下所看見的一切講了出來。街上的人流,仍是前呼後擁地在走動,儘管傅隆盛提起嗓子在說,也只站在卡子房檐階上的幾個人才聽得清楚。

  楚用倒笑不笑地聽著他說。

  站在楚用身邊的彭家騏卻開了口道:「如何?這些人的話該沒錯吧?哼,哼,啥子叫獨立,簡直是在演戲……」

  傅隆盛頓然笑了起來:「著!著!是在演戲!你這位先生說到我的心坎上了。我就說囉,若果不是演戲,像路小腳、周禿子、王殼子這夥人,為啥不殺了來祭旗?怎還容他們嬉皮笑臉地擠在禮堂上?這夥害人精,說不定二天又官還原職,又來欺壓我們良民百姓!我們鬧了幾個月風潮,死了一鋪纜子人,卻為何來?唉!唉!老話講得好:貓兒扳甑子,給狗趕了膳了!」他又擺頭,又歎氣,「值不得!硬是值不得!」

  彭家騏皺起濃眉道:「我說的演戲,不只是這一點,我是說趙爾豐……」

  傅隆盛又搶著說道:「對的!說到趙屠戶,更叫人一肚皮不安逸!昨天下午,我看了他的告示,我就不懂得,四川著他害成這般模樣,為啥不治他的罪,卻還讓他溜回打箭爐去?我們四川人都成了孱頭!蒲先生、羅先生這些人,搞些啥名堂喲!」

  他的喉嚨太大,以致街上有些人竟自駐足而聽。

  田街正到底老練些,把他連搡帶拖道:「走!走!走!前面吟嘯樓吃茶去!」

  第九章 成都也獨立了(四)

  黃瀾生同著周宏道從龍家回來時候,孫雅堂在他書房的美人榻上睡了一大覺起來,正在洗臉。

  黃太太也正抱著水煙袋,陪他講說什麼。振邦與婉姑伏在他們老子的書案上看「耕織圖」。

  大家打過招呼,黃瀾生向孫雅堂道:「丈母體貼你,說你既然還要進軍政府去熬夜辦事,就不必耽擱時候,再去看她老人家了。」

  周宏道今天的洋服穿得更周正,雪白的硬領上系了條翠藍織白花領帶,半臂紐孔中除了平常扣的赤金錶鏈外,還特別別了朵小小的寶石花。他脫了呢大衣,把棱角筆挺的厚嗶嘰西裝褲,從膝頭上拈著提了提,方叉開兩腿,徐徐坐在一張藤心擱臂椅上。剛挺起胸脯,向孫雅堂問了句:「真個還要你老哥去熬夜不成?」

  黃太太定睛看著他道:「宏道妹夫今天這樣打扮,好像要到哪家去吃喜酒?」

  黃瀾生緊接著他太太的話尾說:「對!我正想聽聽這幾個人為什麼在這個時候,要離開省城?」他又掉向他太太說,「宏道不是去吃喜酒,是去給人送行的。」

  這時節,給人送行與接風,都不是尋常事情:被送行與被接風的人,理應衣冠齊楚;送行與接風的人,更該服飾得好一些,若在官場中間,還應戴上有品級的大帽,穿上有補子的大褂哩。

  婉姑看見周姨爹半臂紐孔中別的那朵小寶石花,便撲到他懷裡來,摸那東西說:「多好看喲!」

  周宏道遂取了下來:「你喜歡嗎?那就送給你。」

  正待給她別在胸前衣襟上,黃太太一把將婉姑拉了過去,起兩眼瞪著婉姑道:「說不改的小家子氣!看見別人的好東西,就眼紅!周姨爹不能給她!」

  「小玩藝,值不到幾個錢的。婉姑來拿去!」周宏道還想遞與她。

  他二姐用手一攔道:「不能這樣慣著她!東西不在值錢不值錢,由一個娃娃看上了就給,卻要不得!」

  黃瀾生也說:「你以後給她都可以。這時候卻不要使她有求必應。那不好。」

  孫雅堂看見小姑娘垮起嘴角,像是要哭的樣子,遂放下洗臉毛巾,向振邦說道:「把妹妹領到外面去耍。將就喊菊花來收洗臉盆。」

  兩個娃娃出去了,洗臉盆也出去了。

  周宏道不好意思地把小玩藝放在半臂的口袋裡,並自行解嘲道:「這是我的不對,不該在她稱讚之後才送她。」

  她二姐回過笑臉道:「你豈只這點不對……」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