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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七


  田街正雖也六十出頭的人,因為有一把氣力,人也高一些,瘦一些,還累得不行;遂擠在前頭開路,叫傅隆盛緊緊跟在背後。今天皇城的三個門洞都是敞開的,擠進門洞裡面,壩子比較寬大;門洞旁邊有兩道很窄石梯,可以通上城門樓,許多人沒法進龍門(就是貢院的二門,門基比較高,從前考試時候,點名領卷在這裡,故稱為龍門),便跑到門樓上去眺望。不過,向龍門擁去的人還是不少。

  龍門的臺階上,站了一排穿青色服裝的警察,又一排穿黃色服裝的陸軍。陸軍拿的槍上,沒有上刺刀,警察連槍都沒拿,仍拿著一根黑漆棍子。攔住擁去人群,不讓進去。幾個聲音喊說:「等行了禮後,同胞們再進去參觀,現在還沒行禮哩!有標記的代表,拿出標記來……可以進去!」

  傅隆盛、田街正連忙從懷裡把白布條取出,在腦殼上揮著道:「我們有!我們有!」

  從龍門到明遠樓,是一片橫比直大得多的壩子;從明遠樓到至公堂,是一片橫直俱大的四方大壩子。前後壩子下面是青磚面地,上面是紅彩天花,不僅堂皇,而且富麗。

  到這裡的人已不很多。但是舉眼一看,把髮辮剪了的,十成中間便占了七成。拖著辮子的也有,卻很少很少。其餘,腦後只管沒有髮辮,顯而易見,都是傅隆盛所發明的辦法,不是盤在頭上,便是撇在腦頂上。

  說到穿戴,更花俏了:有穿短打的,有一件長袍上面套一件窄袖阿儂袋,或一件大袖鷹膀的,甚至還有套一件高領缺襟背心的;有戴瓜皮帽的,有戴遮陽帽的,有類似戲臺上家院帽而加一片搭搭的,也有洋人戴的那種有簷的燕氊帽,總而言之,好像開了一個帽子賽會。就中也還有穿洋裝而不戴帽子的人。

  他們到此,也學著眾人,把寫了字的白布條拿來,斜系在左肩之上和右脅之下。

  人們各自找著熟人,一堆一堆地在廣場中遊動。傅隆盛在人叢中碰見了商會洋廣雜貨幫代表之一鄧乾元,也碰見了贈送過布傘的吳鳳梧。吳鳳梧穿一身軍裝,也佩了一柄指揮刀,頭髮剪到後腦勺上。他身上並未系有標記,似乎不是代表。他從人叢中經過,步子跨得那麼急,以致傅隆盛喚了他兩聲,他才回過頭來,啊了一聲,淡淡地點了點頭,便一直向至公堂東階上走去。

  傅隆盛很想跟去,可是至公堂露臺上站了很多警察與陸軍,正在向一群打算上去的代表吆喝:「同胞們,這裡是禮堂,不要上來了!」「可是剛才我那個朋友又上來了呢?」

  「他是軍政府的人,你沒看見別個右膀上纏得有出入證嗎?」

  由明遠樓那畔來的人更多了。

  至公堂高高的前軒簷口外,撐出兩面寫有紅漢字、畫有十八個墨圈的大旗,是白大綢縫製的,在太陽光下閃出縷縷射眼毫光。

  至公堂憑中靠前、正對露臺上那座雕花的、刻有「旁求俊乂」四個大字的石牌坊處,擺了一張大得出奇的桌子,上面蒙著白布。至於桌上放了些什麼東西,便無法知道,因為從桌子到露臺下面的石陛,既不算近,而又是從下面看上去的緣故。

  由明遠樓進來的人,並不全是各街各巷、各行各業以及各界的代表,還有整隊而來的學生。學生都意氣揚揚地踏著正步,一直走到露臺下,排列在代表們的前頭,把頂好的地位全占了去。

  偌大的廣場,已是人眾濟濟。強烈的太陽透過染成粉紅布匹(即所謂的天花)射到人身上,使得個個都面帶喜色,個個都感到小陽春的暖氣。傅隆盛的棉瓜皮帽已經戴不住,但是不便揭下,他深悔早晨不該猶豫,「倒是一剪刀把帽根兒剪掉的好……」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三聲震耳欲聾的鐵銃,很像就在明遠樓那畔響了起來。接著至公堂內一派軍樂悠揚。廣場上人聲立刻嘈雜,不管是不是代表,都爭先恐後擁向前來,把列著隊的學生都擠亂了。只管有人大喊:「文明點!文明點……同胞們,大家維持秩序……」誰管這些?誰不想逼近露臺瞻仰一下都督的風采?頓時,至公堂下的廣場也變成了大戲場,甚至比大戲場還加倍的熱鬧!

  軍樂聲中,至公堂背後的屏門洞然大啟。一個穿軍裝的大漢,雙手捧著一面三尺見方的紅漢字旗子,首先走出。跟在後面走到桌子跟前的,便是正都督蒲殿俊、副都督朱慶瀾,兩人都穿著深藍呢軍服,戴的是繡有金絛軍帽,各人手提一柄挺長的金把子指揮刀。接踵走出的,是三十來個外國人,是上百數的有穿軍裝、有穿洋裝,有穿學生裝、也有穿長袍馬褂,有剪了髮辮、也有未剪髮辮,一時看不明白,不知道是一些什麼人。

  「萬歲……萬歲!大漢中國萬歲!大漢萬歲!中國萬歲……」先從至公堂上喊起。一霎時,廣場中間也雷鳴般響應起來。並且此起彼落,喊了又喊。在呐喊聲中,還有拍巴掌的,有打呼哨的,有揭下帽子在空中揮舞的。傅隆盛、田街正以及鄧乾元一班人,卻戴著帽子又鞠躬,又作揖。秩序更加淩亂了!

  傅隆盛已經擠到石陛腳下,清清楚楚看見兩個都督品排站在桌子跟前。朱慶瀾身材高大,軍裝穿得很巴適;蒲殿俊和他一比,不特瘦小委瑣,就是穿著也不合身,上裝長了些,衣袖更長,幾乎連手指頭都蓋過了。似乎有人在司儀,聽不清楚吆喝了一些什麼。只見朱慶瀾兩腿一併,向著國旗,不忙不慢地把手舉在帽檐邊。蒲殿俊也隨著舉起手來,可是兩隻腳仍然站的是八字形,而且五根指頭也修得老開,似乎還有點抖顫。

  傅隆盛眯起水泡眼看了下,便湊在田街正耳邊說道:「你覺得嗎?正都督仿佛有點詫生的樣子。」

  田街正也輕聲說道:「這不叫詫生,這叫怯場。」

  「這麼大個人,啥子世面沒見過,還會怯場,也怪囉!嗯!兆頭不好……」

  許多人都擁在兩個都督身邊。有向都督舉手的,有作揖打拱的。洋人便一個一個來跟都督拉手。朱慶瀾笑容可掬,蒲殿俊不惟不笑,反而一臉不自在。

  軍樂悠揚。

  「萬歲!萬歲!大漢萬歲!中國萬歲……」

  傅隆盛大為詫異地向田街正說道:「你看,那不是路小腳嗎?狗日的東西,又有他!」

  「我早看見了。還有周禿子,還有王殼子。他們這夥人硬是會鑽!」

  傅隆盛搖頭歎道:「我看軍政府開張不利,要倒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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