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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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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鐘鎔好像有點著急樣子,遠遠望著朱慶瀾說道:「朱統制,我問你,倘若季帥准許四川人出來獨立自治,你們陸軍方面贊成還是不贊成?」 不等朱慶瀾開口,想不到五個標統齊撲撲地站起來回答道:「陸軍官兵全體贊成!」 田征葵把腳一頓,氣勢洶洶地叫道:「巡防軍全體不贊成!」 楊嘉紳仰靠在椅背上冷笑道:「不成話!軍人以服從為天職,只要季帥決定了,誰能反對!」 田振邦挺然而起道:「這等大事,這等重的責任,季帥一人似乎也難做主?何況同城大員,如將軍、都統二位,今天都未到會。要是他們二位也不贊成呢……」 幾個紳士都開口說道:「將軍、都統那裡,我們已經洽談過,沒有問題。」 趙爾豐舉起右手向大家搖了搖,待到都住了口,他方徐徐說道:「田軍門說得是,如其將軍不臨場認可,我怎能在條件上簽字……就說你們所擬條件,粗看一遍,確乎不易審知其中利弊,到底還應該研究一下……」 趙爾豐態度變了。很多人都為之駭然。有人打算起而爭論,但趙爾豐已將梅紅全柬接過,向他面前的卷宗內一塞,並堅決地說:「稍緩時日,再邀各位會商,今天就毋庸多談了。」 第八章 奇離的獨立條件(四) 十月初五日是決定四川局面(其實只能說是成都一隅的局面。不過成都畢竟是四川省的省會,它的變動,在那個時候,對於全省,的確比重慶重大得多)的一天。雖然得了一些結果,但在進行當中還是起了些波折。 紳士們在諮議局繼續密商了幾次,他們的言談、態度,已經趨於一致,也更堅定了。不但邵從恩變得和羅綸等同一鼻孔出氣,就是謹小慎微的周鳳翔,也跟著眾人之後說:「事機危迫,時不我待。設若季帥仍自猶豫不決,恐怕乘機而入者將能得志(他已經知道端方在前幾天,公然拍電到省,邀約幾個知名紳士命駕到資中去,有要事面商。這電報,被派駐電報局的檢查委員呈到院上,趙爾豐毫不客氣地用他的名義複了一電說,紳士們不能去!)。於是,季帥縱欲求卸仔肩,豈不戛戛乎其難哉!」 他有一次尚乘機將趙爾豐邀到一旁,密密勸了一番,竟自坦然地說他起初並不贊成趙爾豐移交政權。以為人之失權,猶魚之去水,魚無水則難苟活,人失權則難苟安。但他後來察見形勢日非,機構日甚,他方感到為趙爾豐計,與其保此破甑,而為眾矢之的,曷若棄茲敝屣,而獲福履之綏。況乎紳方所擬條件,尋繹之下,于趙爾豐並無不利。譬如手握重兵,退處關外,既可為國家固疆圉,又可為勝朝保命脈。如此,而尚因循瞻顧,將不免如古人所譏「畏首畏尾,身其餘幾」了! 兩天以來巡防軍派與陸軍派的分歧又愈益顯然。絕大部分巡防軍,因為駐紮在制台衙門內外,無異乎連李克昌、沈紹林兩個統領,都被把持在田征葵的掌握中。田征葵怎麼說,這些人便也只好怎麼說。田征葵堅決反對趙爾豐「推位讓國」,說季帥一旦交出了權柄,我輩生命財產便屬那些仇人之手,這怎麼使得!督院內外的巡防軍也譁然表示態度說:「我們是大帥栽培出來的。我們只認得大帥,大帥之外,我們不服從任何人,更不答應任何人來接替大帥的事!」 陸軍絕大部分駐在鳳凰山營房裡。他們的態度無從表現。只有在城內的一些中下級軍官,無論是本省籍,外省籍,卻這樣在表示:我們是國防軍,並非哪一個人的隊伍。我們的責任,在保護國家和人民。對國家有好處,我們就服從;對人民有壞處,我們就反對。至於政權在哪些人手上,我們不管。這好似幾年前,日本與俄羅斯在我們東三省地方打仗,而我們當地方主人的政府卻宣佈嚴守中立,不為左右袒的樣子。但是骨子裡,誰也明白,這些軍官偏偏都是贊成四川獨立,反對趙爾豐繼續把持政權的。一班在日本留過學、或者從外省調來的軍官,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這兩天當中,全把髮辮剪了,並鼓勵兵士們也跟他們學樣。還一天幾次,要求朱慶瀾移住到鳳凰山營房。說是就近加緊訓練。其實為了防備他被趙爾豐操縱,或者被田征葵等人所挾制。 他們不知道朱慶瀾到底由於趙爾巽提拔之故,與趙家關係極為密切,當此緊要關頭,無論如何他是不能夠與趙爾豐分夥的。何況還有一個吳鐘鎔,將其挽住,要他留在趙爾豐身邊,隨時以利害說之,免其為老四、老九和田征葵所蠱惑。朱慶瀾遂不得不拒絕部下好意,反而移住到制台衙門內。於是陸軍中間謠言四起說,他們的統制官著趙大帥拘禁起來了!有幾個外省籍軍官,不明內情,公然從東校場營房,打電話到制台衙門,用威脅口吻,要求趙爾豐立將他們的統制官釋放出來。這把趙爾豐氣得暴跳如雷,登時將朱慶瀾叫去,不問青紅皂白,便狗血噴頭地罵一頓。並叫他下令,嚴飭駐在東校場的一營步兵、兩隊炮兵、一隊騎兵,以及散駐在城內約莫兩隊步兵、一隊憲兵,把所有軍械(包括憲兵用的長戰刀在內),限於當夜,全部繳到舊貢院的軍裝庫去。這樣一來,城內謠言大起,而且離譜很遠。說的是:新軍反對趙爾豐,已經不聽指揮;所以趙爾豐才把朱慶瀾扣留在衙門裡作人質,所以才令新軍繳械,所以才把巡防軍全調駐在東南門一帶,以防新軍攻打。 謠言把許多摸不夠底細、聽見風便是雨的人們,簡直搞糊塗了。他們認為陸軍與巡防軍既已成了道士的髮髻——挽緊了,那麼,不管誰是誰非,結果必然是:我一槍打過去——砰呀啪!你一槍打過來——砰呀啪!兵打兵,沒來頭,怕的是神仙打仗,凡人遭殃,七月十五日死傷一鋪纜子,哪一個不是平民百姓!掐指一算,東南門一帶巡防軍最多,制台衙門四周不說了,稍遠一點的東丁字街的兩湖公所,便紮了幾營。巡防軍是五馬六道的傢伙,光看那樣子,便不比陸軍文明。 北門一帶是陸軍的天下,巡防軍再凶,也打不贏陸軍的。因此,城裡(當然指城裡東南門一帶)那些靠手藝營生,靠氣力營生,靠小本營生的人們,都不在乎外,而一夥鋪蓋多一床,衣裳多兩件,房子多佃了一間,家具多擺了一件的人們,卻害怕得不得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們比窮人命貴,他們必須避一避。避到城外去,諸多不便,或許更危險;然而從南門暫時搬到北門的親友家裡,總可以吧?於是相當時間不見的驚驚惶惶、扶老攜幼的搬家現象,兩天中間,忽又在北打金街、北紗帽街、北暑襪街湧現出來。 不過這次搬家避難,到底不似前幾回那麼聲勢浩大,幾乎上等社會裡真正有錢人家,全沒有動彈。比如黃瀾生這個人,雖不像郝家、葛家完全明瞭當前情勢(只管他在制台衙門出入,一如他自己說的,蹲在燈杆底下的人,所見的光亮,反而不及站在遠處的人看得多,看得明),但他卻有一種直覺:儘管田征葵與陸軍裡一些軍官在抬杠,若說兩方的兵丁因而就會拼命開火,那倒萬不至於的。所以他這次不但未曾捲入搬家潮流,反而把羅升從右司胡同喊回來,把已經培修得可以容足的肅大嫂子的那所幽雅小院,用一把牛尾鎖鎖上;給搬住在斜對門的肅大嫂子每月添二百錢租金,叫她就近照料著,「不許閒雜人翻牆進去偷東西,糟蹋花木。」 真的,田征葵那種橫扳順跳、聲勢洶洶的舉動,看來,才是一種過場。即使出乎他的本意,也只成為趙爾豐用來向紳士們作為討價還價的資料。因此,初五日這天,五福堂官紳再度會議,方做到把紳方擬定的十一條條件應允之後,還由官方提出補充條件十九條要紳士們答應,紳士們遂也全部答應了。 十月初五日五福堂會議,委實比初三那天會議重要。紳方還是那些人,只增了一個顏楷的父親顏緝祜號伯勤的這個退休林下的老宦。因他曾與趙爾豐在河南省一同坐過官廳,所以趙爾豐認為他也是四川的大紳之一,指名要他參加,一以表示「重舊誼」(但他在拘捕顏楷時候,卻未想到這上頭),一以表示「昭慎重」。官方也添了幾個人,正印宮中連成都縣知縣周恂、華陽縣知縣史九龍,都叫了來「敬陪末座」。而最為人注意的,是另外兩人:一是玉昆,一是奎煥。 今天將軍玉昆與都統奎煥的穿戴,也和大眾一樣:長袍馬褂,官靴小帽,只玉昆瓜皮帽的當額處,綻了一枚大紅寶石。兩個旗籍大員,在爭路風潮起後,已經把從前的官架子放低了不少,今天更自不同;一走進五福堂,兩個人的腰便躬得像蝦子;無論見著什麼人,都是一揖到地(看得出未習慣請安的人,乍學作揖的那種生疏的架式),連站在紅呢夾板門簾旁邊、聽候差遣的幾個武巡捕,都不例外。對於蒲祖庚,因為多見過兩次,又在將軍衙門延過坐,面熟了,還特別拉了拉手,表示親熱。儘管奎煥胖一些,一張圓盤大臉,玉昆瘦一些,臉上顴骨高聳,腮巴下陷;可是兩張臉上都掛滿笑容,眼睛也都眯成了縫,牙齒也都嘻出在嘴皮外,兩個人若還年輕一些。真像一雙和合二神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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