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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三


  「噢!」於是又念了起來,「宣統三年九月二十日,內閣奉上諭:資政院奏,疆臣罔上殃民,違法激變,請明正國法,以遏亂源一折。著將此案交大理院,按照法律判擬具奏!等因,欽此!原來是趙季和的案子啊!」

  他遂跨前一步,幾乎就靠著窗臺,更注意地念道:「臣等當以案關激變良民,情節極為重大,自非將在案各該員等,提解來京,嚴行質訊,不足以折服其心,而伸川民怨憤之氣……哎!鬧大了!」他跳了幾行,繼續念道:「查資政院原奏,趙爾豐以外,尚有周善培……有你?孝懷,何以資政院奏劾,也將你牽入了?可惜沒有看見資政院的原奏……」

  「不用看,」周善培滿臉尷尬地苦笑道,「可以想見,他們也是跟著端大臣打和聲的。不然,便因受了端大臣的運動,當然所見同,所言亦同的了。」

  周紫庭沒有理會,接著念道:「趙爾豐以外,尚有周善培、王棪、田征葵、饒鳳藻等四員,均系案內緊要之犯,相應請旨飭下署四川總督端方。迅派妥員,一併押解來京,送交臣院,訊取確供,再行按律,分別定擬。並由總檢察廳電飭該省高等檢察長,將激變情形,詳細調查,並將全案卷宗檢齊送院,俾免狡卸,而重憲典。所有承審要案,請解院質訊緣由,是否有當?理合恭折具陳,伏乞皇上聖鑒!謹奏!宣統三年九月二十五日奉旨:依議。欽此!」

  就是這個極有涵養本事的人,在退還這張公文紙和取眼鏡時候,也不由兩手微顫,眼睛裡也表現出一種不安神氣,一面問道:「這是哪天接到的?」

  「就在今天上午,吳璧華去見趙季帥時候,趙季帥遞給他說,是剛才由資州電局轉來的。」

  「那麼,京師是無恙的了。外間所傳,可見是謠言。」稍微停了停,不等周善培開口,他接著說道,「看來,端陶齋必然來省無疑,或者就在這兩天內,也說不定……趙季和對此作何打算呢?這倒是一樁棘手事情!拒之哩,不免抗命之嫌,還恐罪上加罪;從之哩,嗯!危險,危險……」

  周善培反而笑了起來道:「先生寬心。我們倒要感謝端大臣把這通電諭傳來,不然的話,趙季帥還下不了決心,我也不會把邵明叔、陳子立邀約到這裡來麻煩先生了!」

  第七章 垂死時候的鉤心鬥角(八)

  原來,好幾天,吳鐘鎔都在密切地與趙爾豐商量,怎麼樣來對付端方?老四、老九、四征葵等只曉得慫恿老頭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吳璧華卻說:「若果真正交起鋒來,其名不正,將士未必聽命。何況陸軍早有表現,對同志軍尚不肯認真打,再命他們打陸軍,那怎麼成呢?」但是到底怎麼做才好,吳鐘鎔還是想不出來。

  及至端方派人上省運動紳士歡迎他來省獨立,吳鐘鎔據實報告後,趙爾豐把面前桌子捶得山震地叫道:「如何!我在上次電奏中,不是早已料到了嗎?哼!哼!端老四想以此來勾結川人,可見他心目中已無朝廷!他是滿洲旗人,尚且這樣不忠不義,那我這個漢軍旗人,何必愚忠到底?與其聽端老四來做人情,使四川人倍加恨我,那不如我自己出頭來送這份厚禮,還可叫四川人感激我的恩德啊!」

  吳鐘鎔趕快站起來,深鞠一躬道:「季帥果能這樣做,那便造福無窮了!好不好我即刻把季帥這個好意傳與紳士們,叫他們來與季帥當面一談?」

  「你安排同什麼人去講?」

  「川紳我不熟知,這種有大關係的事,也未便胡亂找人。我安排先找周孝懷商量一下。他雖也是浙江省籍,但他生長四川,又中過四川副貢,一向與川紳有來往;到底找何人為宜,他較有把握一些。」

  「唉!又是周孝懷。這個人太聰明了!」

  「可是對於季帥,倒無二心。」

  「當然比尹惺吾好。無論如何,不會依附端老四來害我。」

  「季帥是否認為可以找他先做商量?」

  趙爾豐沉思了一下,方說:「不忙!等我再思索思索,看除此之外,還有別的良法沒有?」

  雖然趙爾豐尚自猶豫不決,一面老四、老九、田征葵也在極力反對,但周善培卻認為趙爾豐既已自己開了口,可見其機已動,無論早遲終歸要走上這條路的。他一面切囑吳鐘鎔,密切注意趙爾豐的動靜;最好設法把田征葵約束住,使這莽傢伙稍知利害,勿再為老四、老九所誤。他自己便把一個在紳班法政學堂當教習的世弟陳崇基,約到家裡,秘密地從法律上來研究,一旦趙爾豐願意交出政權,將如何擬具條件?而未來的新政府,將如何組織?尤其是由什麼人出來負責?

  這個陳崇基,號子立,是大竹縣舉人。曾經到日本學過三年法政,回國後,被聘到熱河省,開辦法政講習所。僅僅一年,便回到成都,一面在紳班法政學堂教書,一面由周善培推薦,兼任督署政務會議六個議紳中的一個。因此,他對於政法,比起一般光啃東洋翻譯書本的,當然高明一些。他的父親曾經當過周善培私塾老師,所以他們是世兄弟;年齡相若,自幼在一處讀書,所以他們是老同窗;周善培玲瓏透頂,尖酸刻薄,陳崇基忠厚老實,口吃舌鈍,所以他們兩人又不僅僅是世兄弟,老同窗,而且還以蟨蛩相倚般的可托生死的知心朋友。

  到這天上午,吳鐘鎔正自料理私事,忽見督院衛隊營管帶陶澤琨奉命來請他即刻到簽押房去,說季帥立等,有非常緊要的事面談。

  不到兩點鐘,吳鐘鎔就興高采烈地來到周善培家裡。剛進花廳,他忍不住便哈哈大笑道:「孝懷,這下可好了!老頭子催我來找你趕快去和紳士們洽商四川獨立自治事宜!老頭子決心交出政權!還說,越快越好!」

  「怎的忽然這樣著急起來?發生了什麼新事故不成?」

  「你猜得對,的確發生了新事故,而且是非常的事故!」

  吳鐘鎔遂將他抄來的那張公文紙遞了過去。

  周善培初看時,還帶著微笑。看到後面,臉上顏色遂變得青黃難定,臉皮緊緊繃在頰骨上,顯得又氣又怕。

  吳鐘鎔道:「老頭子起初只滿面惶恐地問我如何對付?這時節,老四、老九都像打敗了的鬥雞,哭喪著臉,再也不說什麼歪話。我本來要叫他兩個多受一點作難的。但不忍老頭子的苦惱,只好為他仔細籌劃了一番。算了幾條路子,包括他自己獨立在內,都覺得不大好。他說,有朝廷統治時候,他以總督之尊,尚未能把四川敉平。以後沒有朝廷可以依賴,加以一個端午橋在肘腋之下,百般搗亂,他縱有三頭六臂,也難對付。何況四個月以來,他如處於火爐之上,身體精神都已不能支撐,反而不如脫卸仔肩,得少休息,俟元氣恢復,再圖報效國家的為善。因此,他才決意聽從我們忠告,把政權交與紳士,讓四川獨立自治。如此,他既不算背叛朝廷,也就可以不遵朝旨。再而,端午橋的詭計,也無從施展。所以求速者,不過防備端午橋乘虛而來故耳!」

  周善培因才喜逐顏開道:「感謝神天,這下我方得救了……唉,唉,四川百姓也得救了!璧華,你的功勞太大了,將來我一定要寫篇文章來紀念你的。」

  當下遂吩咐廚房備菜,燙允豐正陳年仿紹酒。一面又命人去請陳崇基趕快來。

  及至三個人入席,跟班把三隻大瓷盅斟滿了橙黃色的允豐正仿紹酒。主人先舉起酒盅,鄭重其事地向客人說道:「這酒,還是今年春天,由重慶用船運省的,據說都是十年以上的陳釀。這一壇,是最後的一壇,好久都不肯開用,兼以事變日亟,也無心於飲食。今天璧華把好消息傳來,子立擬稿,大抵也斟酌盡善,姑且不計將來,當前也大可慶賀。這是若干天來一個難得的好日子!我們不可辜負好日子和好酒,來!大家先喝三盅,再慢慢商量下一步的辦法。」

  三個人都是喝黃酒的能手,又在酒落歡腸的情境下,每人喝一二斤,實在不夠。只因商定,下午吳鐘鎔要去回趙爾豐的話,周善培、陳崇基要去周鳳翔公館決定大事,有了醉意不好。彼此約定,待政權轉移之後,再痛痛快快喝一場。

  所以周善培同他老師說話時是一絲酒意也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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