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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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紳班法政學堂監督邵從恩雖然一度拒絕不肯寫保證書,但也答應陪同周鳳翔、曾培到五福堂去做個旁證。聽說,願意去做旁證的,還有四川總商會總理廖治,前任協理、現在只充任商董的樊起洪。聽說,前前後後釋放出來不許出省的幾個首要,比如諮議局議員川漢鐵路四川股東臨時大會副會長張瀾、前任電報局總辦胡嶸、鐵道學堂監督王銘新、諮議局議員江敘倫、葉茂林、成都府學教授蒙裁成、川漢鐵路總公司董事局正主任彭棻等,也表示願到五福堂去一趟。只有那個挺身自首硬說《川人自保商榷書》是他做的,想減輕羅綸等人罪過卻被林小胖子醜詆為抓屎糊臉的閻一士,雖也從巡警道衙門釋出,雖也可以算在首要之列,到底由於只是一個未畢業的高等學堂學生,沒資格同這些大官大紳周旋于幾席之間,所以去五福堂的一夥人中沒聽說有他。 雖然去五福堂的人無文獻可證,是否這些人都去了?或者除這些人外,還有沒有別一些有名紳士?如被稱為「天下翰林皆後輩,蜀中名士半門生」的伍崧生老學士,他這個人自從反對鐵路國有,頭一批到制台衙門向護理總督印信的王人文請願起,每次大會他都出過席,每次請願他都帶過頭,每次通電乃至與趙爾豐文戰時候,他都領過銜的。但這次去五福堂的名單中,便沒把他列上。什麼緣故無從考察,只好闕疑了。 一言蔽之,五福堂的會開得熱鬧,紳方有若干人,官方也有若干人;也有了結果,紳方代表極其恭敬而又極其得體地說了一番好聽的話,趙爾豐也一改舊日的那種懍然不可親近的面目,擺出一種極其和藹、極其誠愨的模樣,允許在明天決然禮請蒲先生、羅先生、鄧先生和他的世侄顏翰林出署。而且為了表明決心,還立刻吩咐衛隊長諢名草上飛的張麻子,把駐紮在來喜軒四周、以資保護的衛兵撤去;煩周鳳翔、曾培二位代表親去來喜軒察看察看,諸位先生是否在受優待。 消息一傳出,各家家屬、各家親友,其歡喜情形,簡直描寫不盡。這裡只舉顏楷一家作個代表好了。 顏緝祜號伯勤,是一個老宦,在河南做知縣時,便與曾經做到四川總督的錫良和現在這個趙爾豐,稱為同寅;自從由廣西告老回川,只管不問世事,論資歷卻夠老了。何況兒子是少年翰林,女婿是少年軍官。人家恭維他福氣好,他謙遜說:「是祖宗的陰騭所致!」論人情世故,他也夠深了。沒有熟讀過《宋元學案》,自以為身心性命之學不讓古人;尤其講到動心忍性這些名堂,他的確有一手。譬如當他兒子顏楷,於七月十五日被總督的武巡捕,用強力禮請去制台衙門,一去不返;接著殺人消息傳來,一家人都嚇哭了。他偏能夠瞑目獨坐,默念《太上感應篇》,不錯一字。直到黃昏以後,制台衙門派員來取被褥衣服,報道翰林無恙,僅僅優待在來喜軒中,暫時不得歸省。一家人轉悲為喜。而他乃能夠瞑目獨坐,不聞不問,只是不再默念《太上感應篇》罷了。這樣一個人,誰也想不到,有人來報說,他那拘留了兩個月又九天的翰林兒子,在明天下午,可以被釋回家了。他竟不能夠再去瞑目獨坐,而是樂得張開大口,闔不攏來。還不住地抹著眼淚道:「唉!也有今天……唉!也有今天……」並且不再去默念《太上感應篇》,而是叫媳婦張氏,紅通通地點上幾對大蠟燭。他穿上品級袍褂靴帽,全家男女也都按品級穿上禮服。由他率領著,向天神、地祗、歷代祖宗位前,恭恭敬敬地三跪九叩首,以答謝天神、地祗、歷代祖宗的暗中保佑! 這把戲剛做完,道喜的親戚朋友已經接踵而至。兩進房屋的一所大公館,到處都見笑臉,到處都聞歡聲。 張親家從女兒手上接過玉石嘴的長葉子煙杆,一面噴著刺鼻青煙,一面向顏老太爺說道:「親家,雍耆明天出來,你安排怎樣去接他?」 顏老太爺拈著花白須尖說道:「沒有什麼安排。只是叫家人把空轎押去,把袍褂帶去,好讓他衣冠齊楚回來,跟天地祖宗叩頭,向北闕遙謝皇恩。」 「還要謝恩?」 「要的。因為不是皇上施恩降諭,趙季和何所據而放人?」 「外間不是盛傳攝政王已帶起宣統皇帝逃回東三省老家去了?」 「或許是謠言。目前到處鬧獨立,人心惶惶,什麼謠言都有!」 「這個且不管它。我說,雍耆這兩個多月,雖說坐的不是牢獄,但制台衙門的來喜軒,到底也算是一所班房。住了那麼多天,縱然不遇惡煞,卻也難免晦氣。他出來時候,還是應該依照歷來的風俗,跟他沖一下喜的為是。親家,你說對不對?」 「如何沖喜呢?這個風俗,我倒不知道。嘿,嘿,親家,莫要見怪!因為捨下歷代清德,從未同人打過官司,也從沒有子弟遭過橫逆;當然囉!我在省外做了這些年的官,也只是坐堂問案,給百姓們理訴訟,自己沒進過牢獄,坐過班房,更沒有這種閱歷。到底如何沖喜法?委實要請親家見教!」 張親家咂著葉子煙,沉思了一下,方道:「這樣罷,我們多去一些人接他。你府上人手少,等我出頭,多多邀約幾家親朋好友,街坊地鄰都該邀齊。一則把事情打響,二則也關府上的體面。雍耆的藍呢四人轎上,應該掛兩道紅彩……紅彩和火爆……對!火爆一定要。一則報喜,二則驅邪,本應拿到制台衙門大堂上去放才對……自然,自然,那是不方便的,恐防趙制台也不准。我們只好等他轎子出到轅門時,再放……自然,自然,火爆也不多放,在轅門外,兩串千子響是必要的。然後,出街口再放兩串,等到轎子走進你們這條街口,再放兩串。最好,就從街口一直放到府上大廳……紅彩和火爆,都應該由我們親友、街坊、地鄰打夥送……不行,不行,不能要你親家花一個錢。設若你親家一定要回情,那便待到雍耆賢婿敬祖謝恩之後,跟大家作個揖,道勞道謝,再留眾人吃盞清茶,吃些甜點心,也就夠之極矣!」 顏老太爺表示完全同意。張親家立即著手安排。所以到次日下午三點鐘前後,光是顏府的親朋好友、街坊地鄰、人夫轎馬,擁擠在制台衙門頭門外,便有一大堆,數一數,足在百人以上。加上其他三家的人夫轎馬、親朋好友,以及一班聞風而至,只是為了湊熱鬧、看稀奇的閒人,這人堆便越來越大。人一多了,不免就有嘈雜。而且這時守在衙門內外的巡防兵,也比七月十五那天馴善多了,任憑嘈雜聲氣多大,多高,他們老是笑嘻嘻地看著,並不打算干涉。 誰也沒料到,就由於頭門外聚集了這麼多人,遠遠看去,頗有點像七月十五人眾剛來請願時候光景。張麻子親自跑到大堂上瞧了眼,回頭就去稟報給九少大人。九少大人趕緊找到哥哥四少大人商量。然後,一齊來到老頭子跟前,張牙舞爪地說:「聚集那麼多人,怎能查考得清都是各首要(只管趙爾豐本人已經改了口,只管在頭一兩天已飭令兼署巡警道于宗潼派出許多警察,把滿街張貼的那些有刺人字句的告示全撕了、洗了,但是兩個少大人卻一直未變宗旨,大有「天不變,道亦不變」之勢)的家屬?萬一把首要放了,這班匪徒無所顧忌,竟自撲進衙門來,咱們衙門裡只有這兩營人,如何抵擋得住?我們看,這四名首要,還是不要放的好。」 趙爾豐頹然坐在太師椅上,默不作聲,只是舉著一雙憂深愁重的眼睛,把兩個寶貝望著。 趙老九叫道:「爸!我說,吳鐘鎔的話恐怕有些不對頭!在目前來放人,豈不有意叫咱們認輸嗎?」 他的爸搖著頭——頭髮更其花白的頭,長歎了一聲道:「已經輸到底了,不認輸又如何呢?」看見兩個寶貝嘴巴一動,他忙舉手揮了揮道:「聽我說!目前形勢咄咄逼人,即使吳璧華不來勸我,這四個人還是要放的。我現在倒要多謝吳璧華提醒了我。今天放人已經嫌晚了點,你們還要阻我。不是要我一誤再誤,誤到噬臍莫及而後已嗎?」 老四馬起臉道:「萬不想你老人家反而抱怨起我們來了……」 老九搶過話頭道:「爸!你莫灰心,有我哥兒倆在你身邊,又有田夢卿和王寅伯,總會把這局面扭轉過來。只須設法把端四爺頂住,不讓他來省——我想,餘大鴻已啟程去川東,過資州時,定可把話傳到的,省城保管無虞。現在,話回過來說,這四名首要縱使非放不可,但今天下午也斷不可放!爸!你老人家應當再聽我們一回勸啊!」 「何以今天斷不可放?倒要聽聽你的理由。」 「因為衙門外聚集那麼多人——據說不下好幾百人,就不說別有圖謀,也情同要挾,和七月十五日相似了。若在這時放人,咱們不惟示弱,也太丟面子。過了今天放,一則壓一壓這班東西的氣焰,再則也表示一下,放不放人,仍然要由你老人家做主,你老人家的權柄並沒有下移呀!」 因此,來喜軒中的羈囚,本來把鋪蓋卷都打好了,忽然張麻子來說:「衙門外閒雜人等聚集了不少。大帥深恐大人老爺們出去受驚,只好懇留大人老爺們多住一天。待外面秩序完全安定了,再禮送大人老爺們回府。」 但是內宅門外的人並不詳知這些根由,只說是趙爾豐無端變了卦,懷疑其中定又發生了什麼文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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