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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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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我便專檢辣味重的幾句念吧,……『嗟乎!使署司稍知見好於紳民,安得複有謠言?節下亦安所摭拾以為加罪之資料哉?不顧大局,見好一面,已為絕無廉恥心肝之人。若兩面見好,任為反復,署司非不為,但恨無此才耳!』……夠味了嗎?不過這還是隱言諷刺哩。我記得有幾處簡直是反唇相譏,鋒芒畢露。比如他分辯端午帥罵他貪功,就說:『至於貪功,則署司既未預議,難居坐論之功;司法複非領兵,亦無勳績可樹。且凡貪功之心,恒本於委過。必求其實,則節下始之堅持嚴重主義,以求鐵路政策之必行,已又劾趙督憲以求禍亂之苟定。若是者庶幾近之。署司未嘗無樹功之才,特不忍存委過之心耳!』還有:『苟參署司真可以謝川人,節下身肩大局,本有因時轉移變化之權,署司何敢複以是非得失置念。唯時局糜爛至今,上下相疑已久,苟求補救之方,唯當坦然推誠與川人相見。如或稍參權術,誠恐一疑未釋,一疑複結。川亂群知以節下始,群望以節下終。亂始于不平,非持平即無以終亂。』……」 郝又三把右手一揮道:「夠了!不勞再念了!總而言之,周孝懷這篇文章,與其名為辯冤書,無寧說是申討端方的檄文。我疑心他是奉了老趙之命寫的,不然,他為什麼處處為老趙辯護?而老趙也容許他四處散發?這樣一來,老趙算又樹了一個敵人。四川局勢本已夠亂了,今後加上趙、端衝突,假使再弄到兵戎相見,哎,哎,那日子更不好過了!你們說,是不是?」 周宏道說道:「也好,要這樣才革得起命來。」 田老兄瞅著他道:「他也有了革命思想?」 「我沒有這種危險思想,不過重複一句董特生的口頭禪……」 安清平出來說道:「太太叫我來問老爺,菜已弄好了,先打牌嗎?先吃飯?」 郝又三道:「光吃飯嗎?」 「有酒。是眉州宏誼號仿紹酒……進去跟太太說,杯筷擺好了就熱酒。」 第四章 在匯為洪流的道路上(一) 龍泉驛今天不是趕場日子,街上不很熱鬧。但是茶坊酒店並不冷淡,穿黃哢嘰衣褲的新軍仍然自由自在地一夥進去,一夥出來。 新近由兵備處劄委的東路衛戍部,是九月初一日才從成都開到龍泉驛場上駐紮。轄有步兵三排,騎兵一排,工兵一排,輜重兵一排,官兵一共雖只二百三十多人,但加上長夫、勤務、馬夫等一百多人,隊伍不算小;場上三個廟宇駐滿了,還分出一個步兵排駐在高升官站的外兩廂。司令魏楚藩和排長夏之時都駐在過廳內東官房。 太陽偏西時候,魏楚藩房間裡的臨時軍官會議還在進行。 說是會議,幾乎是魏楚藩一個人在唱獨角戲。他習慣于在上司跟前只聽不說,在下屬跟前只說不聽。他認為人的見識本領,自古以來就是與官階大小成正比例,官越大,見識本領也越大。即令上司講的話有時聽起來好像不大對頭,但你只管服從;就錯了,你也沒有責任。他以此律己,也以此責人。因此,他每每召集下屬會議,總是要求別人少說話。比如這時節,步兵第三排排長芮克剛才開頭報告駐紮在火神廟與瘟祖廟兩個地方的隊伍,也同樣有些像要鬧事的兆頭。他魏楚藩也同對待騎兵排長隋世傑一樣,很不耐煩地把一隻又厚又大同熊掌差不多的手,向空中一揮,又握成拳頭,重重地落在身旁的茶几上,還故意把一雙濃眉在印堂地方打個大結,還把兩隻夠大的眼眶撐得圓彪彪的,使得兩枚平日業已突出的眼珠子更加難看地將瞳仁四圍的白睛完全露在外面。噘起嘴唇,沙聲沙氣吼道:「莫再講啦!我完全曉得了!」 魏楚藩身材高大,黃呢軍服穿得極為熨帖。沒戴軍帽,一條梳得光光的烏黑髮辮從腦後拖到臀部,辮梢倒拉上來卡在牛皮腰帶裡。腳上是一雙齊膝蓋的熟牛皮製造、帶有馬刺的馬靴,有力地踏在地板上。模樣確實威武,確實像一個令出如山的司令!趙爾豐與王棪之賞識他,提拔他,除了他的耿耿忠心外,一半也由於他的儀錶。 他霍地從坐椅上站將起來,背負著雙手,眯著眼,勾著頭,在這間不大、光擺了些坐具、作為會客和辦公事的房間裡來回走了兩轉。滿是塵土與痰印的地板本就襯墊得不大結實,被他有力的馬靴一踏,全房間的坐具都動搖起來。 「總而言之,軍人的第一要義就是服從命令。若不服從命令,就失掉了軍人資格。記得……」 騎兵排長隋世傑拿眼瞟著坐在對面的夏之時,不禁口角一動,幾乎笑了出來。 夏之時呆著臉絲毫沒有表現。只是用手肘把坐在身邊的工兵排長賈雄搒了下。 其餘三個排長和幾個督隊官都各有一個會心的動作。 他們完全明白,魏楚藩這一演說,非到太陽落坡不能結束,看來,今天這個緊急會議又是一場空!但是,弟兄夥的行動已經越來越自由,若不及時商量一個辦法,只怕隨時都會出事。 約莫有一袋葉子煙時候,魏楚藩長篇演說的冒頭子剛好講完,步兵第二排排長宋振亞緋紅著面皮,乘機站起,皮鞋後跟啪的一碰,揚聲叫道:「稟告司令!」 這種太不尋常的打岔,使魏楚藩吃了一驚。眉毛頭又打了個結,眼珠再一度分外突出,巍然站在宋振亞跟前,雖然沒有泰山壓卵之勢,但在對比之下,這個年輕排長確確實實顯得十分猥瑣。 「有話說嗎?」聽得出沙啞聲音之中,頗頗含有幾分不自在的意思,「是什麼要緊話,等不得我把話說完?」 宋振亞想是安了心。眼睛裡毫無怯意,挺胸凹肚,居然有萬夫不當之勇。只是臉上越紅,上至鬢角,下迄項脖,全似塗了一層朱砂。「怎麼又不說了?」 工兵排長賈雄接著站起說道:「我代表宋排長說……」 又是一個不懂事的年輕小夥子!魏楚藩車過身去。 「你能代表他?」 「能!因是他那一排的兵士和我這一排的兵士一樣,到今天,已經不大招呼得住了……」 魏楚藩幾乎是拉開嗓門在叫喊:「我完全曉得!」 賈雄、宋振亞,搭上騎兵排長隋世傑,三個人差不多同時在說:「那麼,怎麼辦呢?」 「好辦!把我的話告訴士兵們,叫他們保持軍人資格,嚴守秩序,絕對服從,不准聽謠言,不准妄動!」 「這樣的話,我們早說過了,就是不生效。」 「既是如此,你們下去清查。凡是居心不良的分子,一律關禁閉,毫不寬恕!」 「人數很多,禁閉關不完。」 「那麼,叫他們繳械,押回省城,交軍法局重辦!」魏楚藩又把他那只熊掌似的手向空中一揮,做了個斷然姿態。 隋世傑又向夏之時使了個眼色。夏之時慢慢站起來,向魏楚藩說道:「司令的話,若是直接跟兵士講一講,比起各位排長間接講的,恐怕有效得多。」 幾個排長一齊附和說:「當然有效得多!」 魏楚藩了夏之時幾眼。夏之時那張寡骨臉上,和平日一樣,沒有什麼異態,僅只比起平日更為青白一些。一雙三角眼依然有神無氣,老似不曾睡夠樣子。被司令兇狠著,沉重的眼皮越發垂了下來。 魏楚藩回頭望著那個一直未曾啟過齒的輜重兵排長丁揚武,說道:「你贊不贊成他們講的?」 「贊成!」丁揚武比一眾排長年紀都大,約莫有三十二三歲,並且是魏司令的老同事,要不是魏司令提升得快,兩個人幾乎拜了把子。在東路衛戍部中,資格沒有夏之時高:夏之時是自費住過日本東斌學堂,而丁揚武,卻是速成武備學堂畢業;但是丁揚武年紀大,更事多,判斷點事情,比夏之時還踏實。魏司令幾乎把他當作了心腹。因此,他進一步建議說:「事不宜遲,遲恐生變,請司令即刻下令召集各排士兵,跟他們切實講一講。」 「你忙什麼?也得等我想一想!」他又掉頭從撐開的方格窗子的窗口上,朝上官房望瞭望道,「這時,想林教練官已經洗漱好了。他今天才出省,必定見過趙大帥。同他談一談,可以得到一些確實消息。到時候,我就更好向士兵們演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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