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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


  第三章 如此英雄,如此好漢(五)

  非常清靜、從早到晚看不見幾個行人的溝頭巷裡的另一條死巷子,有一家不大引人注目的小獨院。臨街一道丈把高的防火磚牆。矮矮的大門進去是二門。二門門扉上,用金泥塗畫的五個展翅而飛的大蝙蝠,和被蝙蝠包圍在當中的一個圖案畫的大圓壽字(一般稱之為五福捧壽,是一種吉祥象徵),雖然舊了,金泥也和門扉上的推光黑漆一樣,不特黯淡,有些地方已經剝落,露出打底子的磁灰。可是門道內外打掃得乾乾淨淨,沒一點渣滓。

  從二門的拐門望進去,靠防火磚牆是一間敞廳,大概是用來擱轎子的地方。與敞廳相對是三間正房,又矮又小,簷階也淺,堂屋門外僅僅放得下一張凳子。

  不大一塊院壩,沒一棵樹。也得虧沒有樹,若是種上一棵枝葉密茂的大樹,院壩裡准定不會像目前這樣陽光朗照的。

  一個五十多歲、樣子很為精悍的老太婆,正帶著一個老媽子在院壩裡曬衣裳。

  她身上那件滾青布駝肩的二藍竹布罩衫,並不比身邊老媽子身上的毛藍布夾襖新;兩隻大袖高高挽在手肘上,露在外面的手臂,也不比老媽子的手臂白細,倒比她的結實。

  「喂呀!看你婊子養的洗的啥子衣裳喲!」她抖開一件男人穿的漂白洋布汗褂,正待穿上一頭搭在廂房檐口上的竹竿。一眼看見猶然留在衣領上的垢膩痕,連忙翻出來,送到那中年老媽子的鼻子底下,提起有點嘶聲的喉嚨叫道:「簡直是哄人,髒甲甲還原封原樣在上頭!」

  那個頭髮帶黃、塌鼻樑、翹嘴唇的老媽子,帶著不自然的笑容爭辯道:「太婆,莫那麼說。這件汗褂,我硬是破著氣力在洗,搓了又刷,刷了又搓。你沒看見,退油丹都使了兩坨!」

  「咋個還這樣髒呢?」

  「我啷個曉得?只怪你兒子體子太壯,盡出油汗,穿兩天的汗褂,比別人穿十天還要髒。」

  「你龜兒婆娘就只生了一張嘴!」老太婆聽見兒子身體健壯,似乎心上喜歡,雖然還在吼叫,可是打皺的嘴角上已露出一絲笑意,「把這件汗褂提出來,等會兒我親手洗跟你看。我才不信洗不乾淨!」

  「你試試嘛,太婆,」老媽子不肯示弱,「你真個洗得看不見一點甲甲,我認輸三個鍋塊。」

  「當真?我說,你婊子養的這十個錢輸定了!我洗了幾十年的衣裳,啥子髒東西我都遇合過,啥子髒甲甲我洗不脫?你默倒我像那些經不起富貴的人,兒子做了官,自己先就嬌嫩起來?」

  田老兄把大門一指,向郝又三說道:「就是這裡。要不是碰見我,到明天你還找不到哩。」

  兩個人剛走到拐門子跟前,聽見老太婆和老媽子在講話。田老兄笑道:「告訴你,這就是尹老太太。」

  「好潑辣的一個老太婆!」

  「所以大家才尊之為尹寡母。」

  「你說尹老太爺不是還在教私館嗎?」

  「是啦,前兩天我還同他吃過茶來。」

  「那麼,何以會叫他的老婆為寡母呢?」

  田老兄搖頭播腦地說道:「大概有二說焉……」

  尹老太婆掉頭朝二門一望,粗聲粗氣問道:「是哪個在那裡說話?」

  「是我。老太太,」田老兄先跨進拐門子,「尹公在家嗎?」

  「你貴姓?」

  「我姓田。上半年到府上來過,還向老太爺借過書的。」

  尹老太太遲遲疑疑地說道:「老頭子今天到文昌會議事去了,不在家。」

  「我們不找老太爺,是專誠拜會碩權總辦的。」

  「他還沒有回來。」

  田老兄回頭向郝又三道:「怎麼辦?還沒回來。」

  尹老太太高聲問道:「你們找我兒子,有啥子事嗎?」

  郝又三把頭從門框上伸進去答應說:「是碩權先生約我這時候來府,說是有點要緊事面商。我姓郝。」

  「那麼,請你們到堂屋裡坐著等他,」老太婆臉色聲口都變得溫和起來,「他也快回來了。」

  田老兄不打算留下來。說周宏道約打小麻將(這是他新近才學會的一種玩藝。也因為才學會,興致濃得很,幾乎每天都要找人打八圈,才吃得下飯),去遲了,怕人家等得不耐煩。但是郝又三不讓他走。說周宏道今天也約得有他,他不去,三缺一,這牌還是打不成。好在時間還早,不過才十二點多鐘,等尹昌衡回來,把話說完一道去,豈不好?

  這時,院壩裡曬衣裳的工作,已經完成。三竹竿各式各色衣裳,斜架在廂房與正房的角上。從薄雲層中篩下的淡淡的秋陽,照個正著。尹老太婆只向走進來的客人讓了一聲,便與那個中年老媽子抬起一隻大木盆,往屋後走去。

  郝又三在穿過院壩時候,偶爾向廂房的高高撐開的方格窗口一望。一個年紀很輕的女人,滿臉脂粉搽得又紅又白,也正伸著項脖朝外觀望。彼此眼光一鬥,那女人趕快垂下頭去,做她正在做的針黹。

  堂屋也不大。靠後壁一張高腳條几代替了一般人家應有的神案。壁上應掛某某堂上高曾祖考妣神榜地方,懸了一幅裱褙成軸的朱砂箋紙,一筆九成宮碑體的字,寫著天地君親師位。一個三方亮的神主匣擺在條几上。其餘是應有盡有的香爐、蠟臺、香筒、磬,據說尹家供奉了多年的一軸魚籃觀世音畫像和一軸文武二財神畫像,都是尹昌衡由廣西回來,鬧著破除迷信,老太婆拗他不過,方取消了。

  當中一張八仙方桌,兩壁各兩把立背高椅,各一張茶几,都是時興家具。樣式小巧,但是漆水不好,看光景也不經事。

  兩邊壁上也懸有一些字畫。郝又三來不及瀏覽,便湊著田老兄耳朵說道:「廂房裡的那個年輕女人,可就是尹碩權的妹妹?」

  「不見得。他的妹妹仿佛要本色些,恐怕是他最近才搞的小老婆。」田老兄也把聲音壓低到只有郝又三才聽得見。

  「這未免怪了!大老婆還沒過門,就先討了小,顏伯勤不說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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